在我高一那年楼上搬来了一家人,阿姨和叔叔带着两个女儿。姐姐和我同岁,妹妹在上小学,阿姨的个子很小,走在他丈夫前面到胸口以下的位置,从正面看过去露出后面的丈夫大半个身子,这样的身高搭配应该还是很和谐,嗯,至少两个人的视线角度很和谐。两个女儿长的一脸福相,特别是妹妹,双下巴非常明显,我很想善意的提醒她如果现在不控制,以后高中都谈不到男朋友。据说家里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外打工。
在我们那种小地方来了新人就是发现了新大陆,一群家庭主妇组成的八卦队伍天天晚上聚在楼下纳凉的石桌上瞎聊,聊的内容五花八门,小区的楼层明明隔着那么厚的砖墙水泥,可在她们嘴里仿佛都变成了一层纱,各家各户的生活简直就在她们面前直播,那八卦的速度永远领先任何人的眼睛一步。
那阿姨是二婚,前夫在小煤场上班出事故走了,赔了一坨钱,她带着三个孩子再嫁,现在的老公年纪比她小很多,是本地的煤矿工人,头婚,性格很内向,难得是对几个孩子都很好。我妈说他们是从很远的山上搬下来的,大女儿还转学到当时我所在的高中,我们在学校碰到也假装不认识。妹妹呢比较活泼一点,经常见到我姐姐姐姐的叫,我看她虽然胖点儿,慢慢的也觉得其实挺可爱的。
有时候傍晚和我妈散步看到阿姨和叔叔一前一后地的走着,速度很慢。先是远远地面对面微笑,走到跟前和我妈用本地传统的对话开始打招呼。
“吃了吗?”
“吃了哟!”
“转路啊?”
“就是嘞!”
“慢慢转哦!”
“要的!”
大人说话总是带着语气词,用的恰到好处,而她丈夫站在身后,一直都是同一个木讷的表情。他们每次回老家下来会带很多特产分给楼上楼下的邻居,我妈都会假装客气一下再接过来,关了门就说这都是山上的好东西,一般地方买不到!然后隔天回赠一些富含添加剂的食品。就这样我们开始习惯多了一个新邻居的生活。
我家的狗突然在楼道上叫的特别厉害,我从猫眼看到一对陌生的男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往楼上走,女人被狗吓得尖叫,拽着男人的衣服躲在后面,男人护着女人转头凶狠狠地边踏脚边呵斥我家的狗。后来我妈说那是他家大儿子带回来的儿媳妇,两个人领了证没有办酒席就在一起了。
我们的小区是上个世纪修建的家属房,夏天的时候一过晚饭点,八卦队的女人们准时从各自的楼层出来,聚集在楼下肆无忌惮地共享着方圆两三公里内的各种信息。谁谁昨晚打牌摸了一把清一色来了一把杠上花,那家的儿媳妇怀孕吃啥补胎,谁家的男人又喝了酒打自己的老婆,那些自己和婆婆之间的斗智斗勇,哪家的女人又怎么怎么样,接着炸出一串此起彼伏的笑声,不同声部的哈哈共同合凑出一曲交响乐,表达着那只可意会的情绪,描述着那不可言传的内容,隔着半里地都听得见。
我家就住在二楼,我妈坐电视机前骂着这群女人说话没羞没臊的,让我把窗子关了然后把电视声音开到很大。我在窗户上看到那一群穿花裙子的女人旁边站着个消瘦的男人,杵在那里,还是那个表情,然后把窗子使劲拉上。
大二寒假我天天宅在家里上网不出门,到情人节那天,我看到外面楼道上栓了一些彩色的气球,我妈说是楼上阿姨嫁女儿了,男方是临镇的。
我问:“她没有上学了吗?”
我妈说:“早就赚钱养家了”
“那男的多大了”
“好像,应该也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吧。”
那个时候的我心里是开心的,因为说明我又完胜了一个竞争对手,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时代里,总想着这一生要挑战世界,生命才算叫做有意义,完全不懂得平凡生活的轮回规律才是最大的挑战。
第二天很早,楼道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夹杂着闹新房接新娘的尖叫声刺进我的耳朵里,感觉整个心脏都跟着爆炸,真不知道是接亲还是抢亲,那一整天我都没有出门。
我妈从婚礼现场回来就不停的说婚礼仪式的情况,“你阿姨他们是重组家庭,孩子今天第一次开口叫了一声爸爸,哎哟喂一家人当场抱着哭成了一团,看的我都忍不住哭了,哎,你阿姨也不容易啊,现在好啦,管他好啊坏的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了,大女儿现在也结婚了……”
我看着她眼睛又红了马上打断:“很好吗?这么小,什么都还没做就结婚了”
“你懂个啥,女儿家家的不读书了就应该早点嫁出去成家,只有孩子成家了父母的责任才算尽到了”
“切,你这都什么时代的思想。”
“你不要不服气,毕了业就去给人家煮狗屎!”
“才不要,养我这么大怎么舍得去给别人煮呢,只能给亲妈煮一碗啊,哈哈哈哈。”
在我们那里,很多女孩子高中毕业如果没有继续读书,家里的大人就会让他们准备结婚了,他们成了为父母却拥有一副看起来略显稚嫩的脸,没有经历岗前培训就喜当爹妈,和自己怀里的婴儿一起成长。
在我即将面临大学毕业找工作的巨大压力时,那一年我弟高考结束,拿到了通知书就开始名正言顺的玩,和所有从高考场上走下来的人一样,要在暑假里释放三年的各种束缚和压抑,他嫌弃家里网速不给力就经常到楼下的网吧去打游戏。那个夏天里各个地方的网吧早已升级成了网咖,只有我们那种小地方还保留着原始网吧的传统特色。
我掀开网吧门口的布帘子,烟草燃烧的焦油浸着泡面和汗水的气味冲进我的鼻腔,我下意识的拿手在面前扇了一下,这味道臭的一点都不纯正。烟熏雾缭的空气辣的睁不开眼睛,墙上的电风扇死命坚持着呼啦呼啦的摇头,鼠标键盘配合着游戏玩家们的吼叫,他们戴着耳机置身于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战场组团杀敌,显示器的荧光反射到油腻的脸上,两颗眼珠子就像放置几天堆积出红丝的血橙。而这里,或许是我们这代人记忆里最后的网吧。
估计只有从网吧出来才能闻出室外氧气的芬芳,突然很佩服能在里面待上几天几夜的人。我们正往家走,突然看到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虽然带着帽子我还是认出来是楼上阿姨家的大女儿。擦肩而过的时候心里小紧张了一下,生怕撞上了,肚子那么大恐怕也要生了,怪不得很久没看到她,在家养胎呢。
第二年毕业了,我在家附近找到一个简单的工作,天天朝九晚五周末加班,成为了自己读书的时候最不想成为的那种“无聊的人”。
也没有逃过一毕业工作后身边的人就变成了媒婆的命运。在茶楼里和相亲对象面对面坐着,话题基本聊尽后空气就开始安静起来,我转过头看着窗外,人行道两边匆忙的行人顶着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而我终于到了那个被曾经的自己嫌弃的年纪,那些打扮的像霓虹灯的小姑娘们,会不会像以前的我那样嘲笑现在的我呢。
我在楼下的早点摊上吃饭,一女的背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孩子坐我对面,因为要赶着上班我埋着头呼啦地喝着稀饭,正准备走了,突然遇到楼上的阿姨,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我问“这是您大女儿的儿子吗?都这么大了”。
她笑一笑说:“这是我大儿子的老大,这个吃稀饭的就是我儿媳妇,生了两个”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给怀里的小孩喂稀饭,我笑着说:“阿姨您真是好福气啊,多子多孙啊”
她摇摇头说:“哪里哦, 你妈才是福气好哦,你都书读出来上班咯”。
我只能尴尬的嘿嘿笑两声说:“阿姨我还要上班就先走了哦,你们慢慢吃啊”。
后来我周末经常加班,虽然上班的地方离家也不太远,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可我还是尽量挤时间回去,基本上到家吃一顿晚饭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整个世界的情感开始慢慢凝固,冷到不想说话不想出门不想交流。下班回家的车上天已经黑了,第二天还没亮就要坐车去上班,什么都看不见。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琐碎的事情填满,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你做过多的思考。
一天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凑过来说:“你平时吃饭在外面吃的时间比较多吧?”
我随口回了:“嗯”
我们继续吃饭,一般按照这种话题的顺序,那绝对又是在哪里被养生鸡汤给洗脑了。看她半天不说话我笑着问她:“怎么?又在微信上看到了什么'你必须坚持的10个养生习惯'。”
我妈轻轻打了我一下:“不要嘻嘻哈哈的!”然后隔了半天说:“你楼上的阿姨,查出来得了肝癌。”
我心里一惊,“啊!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才检查出来的,这几天在社区医院治疗。”
我突然之间不知道继续问些什么信息,把平时那个牵着孙子走在她老公前面的矮个子阿姨,和一个癌症患者联系在一起。
我妈接着说:“她也是命苦啊,第一个老公死了赔的几十万块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她的儿媳妇出了三万让她装修,前几天房子装修出来,儿媳妇拿着钥匙住进去后竟然把锁换了。”
我听了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说:“我昨天去楼上看你阿姨了,她给我摆的。”
我感觉很匪夷所思,我妈生气地说:“你说那儿媳妇是个人吗?这种缺德事也干得出来。”
我接着问:“那他儿子呢?”
“儿子,儿子也白养了,唯一的一套房子不是他的还是谁的呢?”
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上一次看到挺着肚子的大女儿,忙问道:“那大女儿呢?不是怀孕了吗?孩子生了吗?”
我妈干笑了一声,接着说:“那姑娘嫁的男人也还是个耍娃儿,随时在网吧里上网,找不到人准在网吧泡着的,所以啊,出门吃饭一定要带上自己的碗和筷子,还有那个零食也要少吃,那天我在楼下的超市看到楼上的小女儿买了一大包零食,看她那么胖了我真想劝劝她少吃点垃圾食品……”。
后来一次我在楼道里遇到楼上的叔叔,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准备下楼,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就挤出了一个微笑,叔叔还是那个表情,但是点了一下头,侧了身子示意让我先过,我提快了速度跑了上去。
今年的夏天里,整个社区要安装天然气了,小区楼下被挖了很宽很深的槽用来埋天然气管道,出行很不方便。挖起的土堆在了纳凉的石桌周围,露出了石桌的一个角,还好没有把那桌子挖走。
每天工地上施工的声音很大,电钻声,挖掘机操作各种声音非常的嘈杂,我妈还是会让我关掉窗户,抱怨着说:“传消息安装天然气传了这么些年,现在都要搬家了,才开始安装,人都要走完了,安起给谁用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看似复制粘贴,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着我们。孩子长大,父母老去,新的生命又降临,一圈接着一圈,一年接着一年,在看似平平淡淡中却又风起云涌。
生活就是生活,当你在努力过好这一生时,却永远不知道意外和幸运哪个会更早来临,但愿这些故事再也不会让你只是无助的感叹,而是发现,原来这些黑白灰组成的立体生活,就是这个世界原本真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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