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杰来N市,事前一声招呼也没打。
星期六下午,国明午睡刚醒,电话铃响了。瞄一眼屏幕,看到英杰的名字,国明连忙接通了电话。
“在N市吗?”
“在。你准备过来吗?”
“下午有事没?”
“没啥重要事情。”
“你出来吧,我就在你们门口。”
还没等国明开口邀请他到家里来,英杰已经挂断了电话。
国明连忙换衣服下楼,刚转过楼头,就看见英杰站在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旁。
国明和英杰是很好的朋友。也许,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在国明心里,其实对英杰怀着一种对兄长般的亲切感情。高中那会儿,英杰比国明高两届,英杰高三,国明高一,两个人在一个学生社团。按说,英杰高三该集中精力高考了,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还是有不少交往,而且非常投缘。在国明眼里,英杰是成绩出类拔萃的学霸,才华横溢的诗人,又是一表人才的帅哥。面对英杰,国明稍稍有点自卑。不过,英杰对国明非常关心,完全把国明看成了一个小弟弟。两个人后来虽然没有上同一所大学,但大学期间仍有联系。国明大学毕业时,英杰在当地一家国企的附属中学工作,当时单位不错,他问国明愿不愿意来这个单位工作,得到国明肯定的答复后,英杰又积极帮国明和单位接洽。可惜的是,国明刚到单位不久,由于国企改革,单位效益急转直下,英杰很快就跳槽了,两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当时,英杰跳槽很不顺,由于自身很优秀,单位不愿放人,有一年多的时间英杰没有办法到新单位报到。那时候,英杰只能在刚刚兴起的民办学校代课。好在,英杰的爱人是英杰大学同学里的才女,单位还算不错,两个人一起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此后,英杰一路读研读博,毕业后到省内一家地方高校工作。十多年下来,不仅顺利晋升了职称,而且一直担任一点行政工作。前一段,刚刚公示结束,又做了学校的副校长。
很大程度上,英杰一直是国明的楷模。工作后,虽然单位一度很不好,但国明并没有像英杰一样急于离开,而是很快乐地当了几年中学老师。后来,完全是出于兴趣,才开始考研、考博。在这个过程中,英杰给过他不少有益的建议。毕业后,国明和英杰一样,去了一所省内的地方高校。不完全是因为聪明和勤奋的原因,国明在职务和职称上都没有英杰顺利。其实,国明早就明白自己缺乏领导才能,根本没有在职务上做过任何努力。也许正因为如此,两个人的感情,并没有受到现实中不断拉大的差距的影响。
二
走到英杰面前,国明向车里看看,确定只有英杰一人,惊奇地问:“怎么,就你一个,嫂子怎么没一块来?也没带个司机?”
英杰笑笑说:“咱们弟兄们玩儿,带她干啥?”
英杰谢绝了国明到家里坐坐的邀请,对国明说:“上车吧,出去转转!”
在车上,国明很快确定,英杰的突然到访,确实没有什么公事,就是一个人出来散散心。他恭喜英杰荣升了副校长,英杰好像有点意外,问他怎么知道的。国明说在网上看到了公示。英杰“嗯”了一声,显得对这个话题并不热心,国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车子一路向北,很快驶出了市区。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子刚刚开始抽穗,绿油油的,平展展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摆动,在四月的阳光下显得发亮。远处,麦田里偶尔挺立着几棵泡桐,泡桐上开满了淡红色的喇叭形状的桐花,繁密而又热烈,看起来很漂亮。
两个人随意聊着过去的同学、同事,英杰一直把车开向郊外,国明想不出来英杰要到什么地方去。
“北边有个小山是不是,好像咱们还去过一次?”英杰突然问到。
“哦,是,是有个小山,不过,远得很。”国明想不到,英杰还记得这个地方。
三
这个小山实在算不上山,从地面看上去,也就四五十米高,占地也不大,总共也不过几十亩,到了山顶,大概就只有二三百平米了。不过,在辽阔的平原上,也有一种拔地而起的感觉。山上树木葱茏,远远望去,也显得郁郁葱葱。
虽然是周末,可能离市区太远,山上一个人也没有。两个人在山顶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英杰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细长的袋子放在石桌上,慢慢拉开袋子的拉链,装在袋子里的,是一根竹箫。
对英杰拿出一根竹箫,国明有点意外,但并不吃惊。英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当初想从单位调走,领导不愿放行主要还是惜才。那时候,单位刚组建了个乐队,英杰是个重要角色。单位特意为乐队买的萨克斯,也只有英才玩得转。国明意外,可能只是一时无法把当年多才多艺的英杰和目前当了领导的英杰结合起来。
英杰把箫管外手里捋捋,笑笑说:“好久没吹过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吹。”
英杰拿着箫管凑在嘴边,轻轻吹吹,箫管里发出响亮的声音,惊起了树上几只飞鸟,扑棱扑棱飞远了。英杰又试了几下声,就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
国明不懂音律,只是打量着吹箫的英杰。英杰两鬓的头发,贴着头皮的地方已经全白了,看来黑发也是染出来的。也是,英杰比他大两岁,明年就五十了。
箫声悠扬。国明感到,箫声里好像有些感伤,还有些愤激。想想不觉好笑。英杰的人生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人生,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个人都是彼此的初恋,多年来并肩奋斗,是大家眼中最为恩爱的夫妻。儿子毕业于北京的一所985大学,现在正在美国读研,前程看起来一片坦途。夫妻两个人的教授前几年都评过了,现在英杰又当了副校长,英杰有什么好伤感的?一定是自己不懂音律,理解错了箫声中的意思。
英杰吹奏得很投入,好像忘了国明的存在,转过身去,背对着国明自顾吹箫。国明也渐渐沉浸在英杰的箫声中,一会儿,好像又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想起他考上大学时,开学要交500块钱。那会儿没有学费,500块钱包括书费、公寓管理费还有一些统一配发的生活用品的费用。可是,家里实在困难,500块钱也无能为力。父亲找亲戚朋友借钱,转了一圈,只借到400块钱。最后,还是他硬着头皮找高中的语文老师借了100块钱。国明的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很喜欢他。当他带着100块钱回家时,他看到父亲又开心又难过的表情。他想起他结婚前,母亲提前几天来到市里和他一起张罗,父亲直到他结婚前一天才从老家过来。他的婚房在六楼,没有电梯,父亲腿脚不好,上楼很费了力气。到了晚上,帮忙的同事都走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得鼓鼓囊囊的棉布方格手帕。手帕里包的是钱。那时,还没有100,50,20的面额,最大面额也就是10块。父亲带来的钱有一沓10块的,还有5块2块甚至1块的。其实,他已经从几个同学手里借够了结婚用的钱,但还是陪着父亲、母亲一张张数那一堆钱。842块,好大的一堆钞票,不知道父亲从多少人手里才借到这么多钱。奇怪,今天怎么会想起这些,国明不由伸手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英杰还在吹奏。国明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他读博士那会儿,家里经济很紧张。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封从韩国来的信件。对方向他请教几个学术问题,为了方便联系,信末附上了电子邮箱。在几次邮件往来后,对方告诉他,对方是在韩国读硕的中国人,正在写毕业论文。论文的选题和他的研究方向接近。对方坦承,自己实在写不出论文,问他能不能代写,表示愿意拿出相应的费用。多少?5000。听说现在都到10000了?10000就10000吧,你要保证论文的真实性,论文的内容也不能在国内发表。他答应了。论文写完,对方告诉他钱已经全部打到他账户时,天下着小雨,他没有打伞,拿着银行卡一路小跑去银行查询。柜台小姐告诉他卡里的余额,确认钱已经到账后,他长吁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心里一痛,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从心头割走了。对,就是这种感觉,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从心头割走了,现在想起,心口还觉得痛。
四
等国明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英杰已经把长萧装进袋子,正在拉上袋子的拉链。
国明很不好意思地拭去脸上的泪水。英杰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给庆生打个电话吧,晚上咱们喝点酒。”
国明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英杰,刚才吹箫的,好像是个陌生人。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地平线上只剩下半个又大又红的火球。暮色就要上来了。
(匆匆写就,标题不太满意,有想到合适标题的,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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