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空传来一声秃鹫凄厉的鸣叫,宛如一把金刚杵刺穿了色达的天空。在这里,听不到商贩的叫卖声,甚至前来参观的游客也变得静悄悄的。只听到风的萧萧,坛城里转经筒悠长的咯吱咯吱,以及五台山道场传来的朗朗诵经。
这天,在五明佛学院的道场大经堂,例行举办辩经法会。
早上太阳还没从银岭上升起时,这些身披浆红色僧袍的喇嘛和尼姑便从僧舍里走出,交融在漫山的点点星火中。临到午时,云层越积越厚,太阳彻底看不见了。经堂三面围廊,中间为一片露天水泥地,百余位喇嘛尼姑端坐在这里,有的打坐,有的论法,吵而不闹,整个大殿里一派祥和。
园明身穿红披僧袍,小麦色的右臂裸露在外,和大殿中其他众僧一样,室内的温度虽然到了零下,可他却丝毫不感到寒冷。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怀海,广宗,宁波车等一众师兄弟,他们刚才一直谈论一世顿珠法王。这个话题园明感到不觉明厉,对于刚刚学法的他来说许多问题还不曾参透。比如,顿珠法王与树天护发女神本是同修,那为何还会彼此产生纠葛,莫非与凡人一样动了嗔念?一想到这,园明紧闭双目,心中只有默念佛号了。
索朗达吉堪布正讲授《时轮金刚》,园明不禁感慨万千。回想起自己来色达修行已半年有余,彼时的他名字还叫张达,回首往事,他心中不断的泛起惊涛来。
苞子是否如愿轮回成一只鸿雁了呢。
仔细回想,苞子在她最后的岁月里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蜕变。首先是其身体上的,癌细胞虽然占据了她的左胸,可她却执拗的决定保留完整,她是如此钟爱于自己的身体。癌症后期的时候,她更是表现出异常的平静,要知道,就在她从医院得知癌症晚期的消息后,她吓得不敢说话,一整天都在默默哭泣。张达想要安慰她,可苞子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直到听见房间里传来那一声声哀嚎,苞子所有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几天后,苞子最后一次直播,在电脑前,她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境况,和往常一样,她把自己身体袒露在外,享受着那群狂热的男人最后一次赞美。
张达是被一阵锅碗瓢盆声吵醒的,当他走到客厅时,发现苞子正在厨房忙碌。苞子带着妆,假睫却毛不见了,她穿着直播时的性感内衣,表情却天真的像个孩子。
“我准备做鸡蛋西红柿面,你要不要来一点。”
张达先是觉得惊讶,后来滋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给我多下个鸡蛋。”
张达从来没见过苞子下厨,大多时候都是他充当生活委员角色。苞子做起饭来一板一眼,与直播时发嗲卖萌的样子截然不同。不过好在面的咸淡适中。
“医生建议我化疗,我上网查了一下,决定选择保守治疗。”苞子放下筷子,苦笑了一下。“直播赚的钱才刚刚够崇明区房子的首付,唉,我到底还是没在上海安个家。”
张达欲言又止。
“跟我去西藏吧达达鸭,这里太脏,我不想死在这。”
张达低头沉默。
张达与鲍子涵一起合租了半年,最早同苞子一起合租的那个女孩回老家结了婚,张达是经过好几个租客重点选拔出来的。
苞子在网上发帖子时明确要求:人必须长的帅,单身,会做饭还要爱干净,能接受住客厅,房租每人承担一半。恰好这几点刚来上海打拼的张达还都算符合。
张达刚开始搬到这里的时候,也受了许多折磨。
首先是苞子房间传来的靡靡之音,其次是苞子还经常衣不遮体的从房间出来上厕所,简直不拿张达当个男人看。直到张达搬来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苞子主动提出了与张达发生关系,不过前提是需要现场直播,为了给自己的直播间长人气。
“行不行回个话,我一个姑娘都不怕你怕什么,你慢慢想,给你一个晚上思考的时间。”
张达那一晚彻夜未眠。
张达同意后的那个晚上,表现的差强人意。首先是他太紧张了,既要面对日思夜想的女神,又要面对日思夜想女神们的男人,这种压力可想而知。第二天后,苞子依旧像以往那样对待张达,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张达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拥有了这个女人,但仿佛就像做了场春梦一样不真实。以后的日子,张达也只能翘首以盼的等待着女王临幸。虽然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始终无法走进她的心,每次苞子准备飞到另一个城市去见不同的男人,张达都会在那一晚喝的烂醉。
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已是苞子得知自己病情后的30天,那是在通往林芝的一处营地上。
苞子听从了张达的建议,没有买吉普车,他们选择租了一辆房车,能走多久走多久,能走多远走多远。好在苞子的积蓄可以承担这一路的花销,苞子说过,要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钱全部花掉,她眼里只有儿子的母亲与那个白眼狼弟弟不会得到一分。
那一晚,和营地的其他驴友们喝完酒,张达与苞子回到房车里。两个人赤裸着躺在床上,望着房车的窗户发呆。窗外,在银纱一般的月光下,远处圣洁的南迦巴瓦峰如同出浴的美人,披在她肩上的华裳,是数不尽的繁星。
“达达鸭,我从没这么认真看过星星,原来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的东西竟然这么美。”
张达好想告诉苞子我就是那些星星,如果她可以早一点感受到他对她的爱该有多好,现在这种数着时间过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苞子问张达:“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张达缄口不言,他也不懂人为什么而活着,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小的时候父母让自己好好学习,长大了要努力工作,恋爱了就是要全身心的付出,他谨遵那些普世观念,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选择过。
不过,这次西藏之旅让他明白了许多。
那一天,张达与苞子站在静谧的巴松措湖边时,有一只飞鸟从天空掠过。
“达达鸭,快看,是一只大雁。”说完后,苞子哼起了《鸿雁》这首歌。
张达了解过,天上飞的是一种叫白头雁的鸟类,喜欢高原湖泊,每年从西北高原繁殖地经唐古拉山口迁往南部越冬地。不过这种鸟类向来喜欢集群,这只鸟应该是生病或者被捕食者追逐而掉队,注定九死一生。这让张达联想到了和那只鸟一样命运的苞子。
此时的苞子心情十分愉悦,竟然有模有样的跟着手机里的歌声跳起蒙古舞来。苞子身后,是被夕阳染红了雪山。天气晴朗,南迦巴瓦的主峰尽收眼底,宛如一片滚滚燃烧的焰火。张达有了一种想要与苞子葬在一起的想法。
色达是他们旅行的最后一站。
这时的苞子已经明显感受到了身体的恶化。
她拒绝再让张达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停留在色达的这半个月来,经过佛法的熏陶,苞子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宁静。
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为别人而活,这是苞子在第一次听完布道后的感悟。于是,当晚她第一次给母亲和弟弟打了电话,并且哭的无比伤心。这通电话打完之后,张达明白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
苞子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有亲人和爱他的人相伴,并且还亲眼见证了弟弟的婚礼。就在她临终之际,她向家人们提出了想要用色达独有的方式来解脱自己肉身的想法,却因母亲的强烈拒绝而不得不搁置了。
还好,张达却把她的骨灰带到了色达。
讲经完毕时,天色已暗,整个天空呈现出了墨蓝色,十分匀称,如同扎染过一般。在北坡的一个石叠堆旁,一位僧人跪在地上,石堆下面是一罐骨灰。
此时,他正无比认真的对着那堆石头念念有词。口中所讲的正是今日法会的精髓。
园明苦笑,他知道他依旧留恋于世俗,不过他想替苞子完成遗愿,他要告诉苞子,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而活。
一想到这,园明便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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