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波波微我,说是金梅在左家咀请客,约我同去,我一听说是左家咀,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也曾经是左家咀人,从11岁到15岁,跟父母下放到那个山村,砍柴,担水,浇菜,爬树,捉泥鳅,扑蚂蚱,钓青蛙,举凡一个农村娃做过的玩过的都经历过了,懵懵懂懂而年少无知。大约是前年,初中同学金梅和我微聊,说她也是左家咀人,她的丈夫是某某某,公爹是某某某,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左家咀的媳妇,怪不得。我在她未嫁,她嫁我已走。临了,她特意嘱咐我有时间去她家吃饭。
于是就有了昨天的左家咀之行,和波波约好搭他的车,11点多一点就到了金梅家,金梅、震球都是阔别五十年的同学,佩能、秀菊和翊健同学聚会时见过,也有二十来年未见,只有顺干去年金运请客那回见过。第一句差不多都是认得我吗,怎么不认识呢,模样都在那呢。于是说起同学趣事糗事八卦事,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欢咍嗢噱,谈笑风生。聊了一会,金运也来了,几个牌友会齐,牌桌在客厅里等得着急。我对金梅说,想去左家咀老村看看,金梅叫翊健陪我去。正好,翊健和左家咀也有很深的渊源。记得我家下放前我就和翊健到左家咀骑过牛,到了左家咀后又在村口的田间路上碰见过他。我问他还记得这些事吗,他说有点印象,我问他和左家咀有什么关系,他说他姑父是左家咀某某某,哦,原来如此!左家咀就一家姓左,说起那家的两个男孩我都认识。我又问他姑父是不是曾经做过道士,他说不是,只是读过一点书,给人算算命还可以。他说起左家在村里怎么受排挤,左家的祖先怎么迁到外地去的,有的故事近乎神话传说。说着说着我们已进了老村。
老村和新村就在相邻的两个小山包下,中间隔着一个山洼,都是水田,水田上面还是那个水坝,秋后的水田早已干涸,只留下割去稻禾的稻茬,小时候在这田埂上割过草,捉过青蛙,我爸妈还在这里捡到过几只田鸡雏儿,当时让我兴奋了一个晚上,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田鸡就不见了,母亲说养不活,又送回原处去了。我记得我们家搬走之前就有一两家往那边山坡搬,因为老村地势低,村前一排红砖青瓦房是队部,一涨起水来就被浸,水淹及膝。记得这排房子除了队部会议室,两头还有好几间房子,东边添建了厨房、猪栏和院子,住着老队长一家,西边作单人宿舍,记得第一家是吉安佬,没听人说起过他的大名,我们家搬来时在村口路上遇见过他,当时他正挑着两桶大粪,父亲向他问过路,当时我们家整个家当就一板车东西。这个吉安佬在村里同样受排挤,两年后在一次批斗会上受尽侮辱,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割腕自杀在家里,流了一地的血,当时就用一张竹床板倒过来盛殓了,盖上被子,被抬到对面的山洼里埋了。他家里也没个人来。那个年代农村开批斗会,被斗的往往是外姓人,左家虽被排挤,但气场还在,没人敢去惹他;我父亲是下放干部,不归他们直辖;还有一个宰牛佬,也是外姓人,当时正和我们东边隔壁的寡妇谈着,也被当作二流子批斗,因为曾经是癞痢头,头上剩几根黄毛,满头满脸涂满了墨汁,也受尽侮辱,只是他扛下来了,从此以后灰头土脸的,又被寡妇羞辱了一顿。
我们家西邻老潘就一个人下放农村,起初在我家搭伙食,后来他自己用煤油炉子做饭,再后来父亲说我年龄渐长,要分房睡,于是老潘就被安置到村东头某富农家老屋子,那家有两个女儿,小的放牛,我们一起玩过扑克牌,大的正当年但还没嫁出去。结果没多久就出了事,那大姑娘和老潘私通,被小妹搅了好事,传出去,队里不得不出面,老潘畏罪潜逃,最后被发现在村东头的井里,人捞起来湿淋淋的,一张竹床蒿葬在村对面的野山,和吉安佬做了野邻,他妻子和女儿赶来了,哭得死去活来,记得他死时大概有五十多岁。
老村的格局背靠山咀,前面一块平地,除了第一排红砖房,后面半山坡还有一排土砖房,我家住在后面一排土砖房最西边的两间,都是单间,第一间往前突出一米多,第二间后面连着厨房,屋顶上铺的是长方凹槽形青瓦,雨天听雨,雪天听雪,是我少年时代最好听的纯天然音乐。后面就是山坡,可搭着梯子上房,我经常上房捡漏。挨厨房又搭了一个简易茅棚作猪栏,有一回我在茅棚顶上捡到好几颗新鲜的鸡蛋,那是我家几只新鸡的初生儿。我家厨房和寡妇家厨房只隔着一面墙,我站在凳子上就可以看到邻居家锅里弄什么菜。寡妇家和我家格局正好相对,两家共用一个走廊,所以我们两家走得很近,我和她小儿子糠头正好是同年老庚,经常在一起下象棋,有时躲在他大哥房里下老半天,有一回被他母亲抓个现行,把棋子丢进灶里烧掉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糠头要放牛,砍柴,种菜,照顾小妹。他大哥姓周,就住在村前红砖房第二间,吉安佬隔壁,当兵后他母亲经常请我父亲帮读信帮回信,复员后分配到湾里某工厂安了家,吃上了国家粮。
我家后面是上山的路,跨过栅栏就上了山,旁边一排土砖茅草房是牛栏。我们的柴垛就堆在栅栏和围墙外面,那里有好几棵大树,其中有两棵苦楮树,我小时候在树下捡过苦楮籽,放在火上煨着吃,很香。经常有野猫或黄鼠狼越过村栅栏来村里偷鸡,我们家往往首当其冲,追到山后,只看到一路的血和鸡毛,这时候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山里还有很多宝贝,春有小竹笋,夏有蘑菇,秋有毛栗子,冬有松果,松果是我家生煤球炉子的最佳助燃料。村子里就我们家烧煤球炉子,也烧柴灶,所以砍柴也是我的必修课之一。蘑菇只在春夏之交雷雨季节有,捡了蘑菇我们就拿给糠头妈帮识别,剔除毒菇。蘑菇做汤,鲜得很呢。冬天我们就蜗在家里烤火,煤球炉子气味很冲,好在还时土砖房封闭不严,否则我们早中毒死了。村里人都用柴树蔸烤火,起初烟熏火燎的,烧到一定程度就和木炭差不多,我家也烧过木炭,只是木炭要去城里买,费钱费力。一家人团团围坐在屋子里,一边烤火一边煨红薯或者烤馒头,好温馨呢。村里的年轻汉子冬天下过雪多上山找野物,一把锄头一把锹一个袋子就是全副武装,傍晚回来多有斩获,野猫,黄鼠狼,麂子,或者猪獾,狗獾,雪地有脚印,循脚印找到洞口,只用挖,堵,灌,用袋子装就行了,至于野鸡,雪地上无处藏身,也飞不高,追累了自然扑地就擒,有一回一只野麂子被追到村里,最后被一伙半大小子擒获,我也跟着追了一会儿,但分肉的时候没人来叫我。
红砖房后面有一条麻石路,是我们村里的长安大街,麻石路再过去一直到土砖房前面还有很多单门独户人家错落分布着,一律是简陋的板壁瓦房,前堂两厢后厨房,很紧凑,好像没见哪家有天井。村前有广场,有喇叭,村东南有一小池塘,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从池塘洗衣服归来在门口不远处摔了一跤。村前还有一口新井,我是看着他们挖掘的,四围堆了一堆的湿土,后来这些湿土不知道到哪去了。村东头还有一口老井,自从老潘跳井后就再没人去那里打水了。
村里现在没剩几栋老房子,顺梅家的那栋还在,门锁着。他家当时可称作村里的首富,他父亲在城里工作,他姐姐参加湾里铁路大会战后也得到了安置,他还有一个妹妹,比他小两三岁,相貌端正,皮肤有点黑,就是放在今天也是无可挑剔的村花。他好像还有一个弟弟,比他侄子大不了两岁。村东南那口小池塘还在,感觉比过去小了许多,只是架在水边垫脚的石板不知哪里去了,记得那石板上有道光、咸丰以及显考先妣之类的字迹,池塘里有小䱗鱼摆来摆去追逐菜屑和肉屑。村东头的那口井还在,只是差不多被荒草掩埋了,这么小的井口,不知当时老潘是怎么跳下去的?那么冷的天,不知当时老潘在井沿边到底纠结了多久?
领我们去看小池塘和老井的是我家前面的邻居平志的儿子,我们家下放的那年才出生,如今也50多岁了,二十年前我来左家咀看见过他父亲,父子俩神态秉性都有点像。接着他又带我们去看我家所在的地方,然而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送我们到村口的时候,他指着那棵大柿树所在的位置,可惜大柿树被卖掉了,还有两棵樟树,也枯朽了,他指着路边一截枯木,果然百孔千疮。记得那棵大柿树遮天蔽日的,是村民们纳凉的好地方;树下有一条沟,是水牛们洗澡的好地方。柿子熟了,一树的火红,就看见平志几个兄弟大箩小箩摘柿子捡柿子;冬天宰牛也是在这树下,只看见宰牛佬大汗淋漓,还记得大锅炖牛杂的香味,还记得家家拿蓝边碗去盛牛杂的盛况。
回到新村,金梅家的饭早熟了,菜香扑鼻,她小孙子跑前跑后地拉我们上桌。
(2023.11.26.12:15~11.28.10:14.初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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