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在纸上勾画不着边际的线条，凑成海水、鱼、泡泡、想象中的船等等，爸爸不在我身边的很多年里，只有一张张画纸承载着我童年心灵的空虚，某种意义上，是我幼年时无意识的心灵透过绘画在反映身边的人和环境。

爸爸后来看过我的画，似乎也没有给出什么评价，因为他也不懂他女儿的小小脑瓜里的世界，就像我也不懂他的世界一样。

从小到大，爸爸总是来去匆匆，风一样定不住踪迹，却在我的心灵刻下极为鲜明符号，这些符号有的是他说过的话，有的是他的影像，有的是他的表情……就像存储在记忆卡中一个个的文件夹。

随意点开一个，就可以回忆起学前班时我写不出自己复杂笔划的名字，他毫不怜惜地将我推出家门；还有难得一次辅导我小学时期的作业，却因为怎么都教不会的一道题而怒瞪着双眼，骂我是猪脑子；再有我十岁生日时流连一双柜台里的红皮靴，他嬉笑着露出无所谓的眼神，什么都没有给我买；以及上高中时第一次参加家长会和我的女班主任老师热情地握手，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羞赧不已……

在我幼时的印象中，年轻的他常穿着鲜红的跨栏背心和运动短裤，身形高大，一头茂盛卷曲的黑发像一片神秘森林，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就像外国人，怀里抱着篮球从远处向我走来，我会挥着小手儿大声叫着爸爸。

等爸爸走近了就会将我抱起来，然后用他的络腮胡子扎我的脸，使我发出尖叫一般的大笑，连膝盖都在发痒，我最怕他拿胡子扎我，却又喜欢像卫星一样黏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孩子的天性，是对父亲天然的依赖。

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亲密无间的情感开始有了隔阂呢？

过去奶奶还在世时，爸爸就像一只候鸟，每年春节回来一次。自从奶奶离世之后， 他对爷爷的不满日益增长，最终远走西南，再也没有回来，成了一只孤雁。

我以为牵系着我和爸爸的那根线也跟着断了，那些和爸爸有关的一切符号曾经一一显影在记忆的底片上，走马灯一般播放，随着岁月的陈茶一遍遍勾兑，那些影像中承载的浓情就这样变淡了。

隔了许多年，我和爸爸再见面，在他见到我的一瞬间，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角，随后露出苦涩的笑容，“咱们父女多少年没说过话了。”

我只看到他眼角层叠的皱纹，看到他一头桀骜卷曲的茂盛头发仿佛水土流失后的枯败丛林，原来高大的身躯好像也缩水了，还顶着松塌的肚腩，一身落拓，像个流浪汉。

工作两年的我瞬间在心里酝酿着嫌弃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眼角还是会发酸。

我请爸爸吃饭，和他坐在一张餐桌上，他要了酒，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他又回到我印象中的样子，我时不时提醒他小点声，时不时提醒他嘴角沾了饭粒，又时不时跟他关于某个观点针锋相对地争论，他没有像小时候一样骂我是猪脑子，只是拐个弯说你才活多大，你懂啥。

每逢听到他这样说，我就会气得跳脚，然后再被他反过来讥讽一遍，导致在我们分别的时候，总是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见面。

我常常苦恼为什么我有一个这样的爸爸？相隔多久也不联系，偶然见面说不到两句又争执，还总是一副不承认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轻视模样，彼此落得不欢而散。

的确，彼时的我又怎么懂得他飘零半辈子的辛酸，我总把这种辛酸转化成对我自己的自怜。这一点上其实我们父女真的很相像，都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心无旁骛。

有时候我感到我们父女两辈人之间的隔阂，就像黄河母亲的分支，泾渭分明，难以相融，但又不得不合流前行，在彼此的时空里，成全着各自的人生。

亲爱的爸爸，如果今天我们可以有机会坐在一张酒桌上，我想我会表现的好一点，我会谦逊地倾听你说了百遍也说不厌的经历，也会默默地照顾好自己的心情，做一个懂得体贴你的好女儿。

不过很可惜，老天把这个机会收走了，在我没有意识到我和你的缘分竟然这么快就有走到头的一天的时候，命运的无常就带走了你。

当我在停尸房认尸的时候，我不敢看你的脸，我只能站在门口遥望你花白卷曲的发顶，不争气地失声恸哭。

我一直认为你懦弱、逃避责任、夸夸其谈，其实我完美复刻了你的懦弱、逃避责任以及夸夸其谈，也许一个人要真正的长大就必须经历沉痛的失去。

在这一点上，是你教会了我，犹记得你离开前的一个月，主动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你温和慈爱地叮咛我要记得喝你给我的草药调理身体，那天我们难得的没有发生争吵。

而那最后一通电话竟成了永诀……

人生之长河总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断流改道，既然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就让文字记录你的存在，长留在我心间。

愿爸爸在天之灵得以永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