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今生
他总是能见到那位年轻人。
浓眉大眼，不苟言笑，常戴着副黑色的框架眼镜，偶尔周末休息时会取下来，露出那双充满灵气的双眸。
他每日都从楼下经过。晴时带着样式不同又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黑色棒球帽，雨时撑把普普通通的格子折叠伞，更多的时候是将休闲卫衣的大帽子扒到头上，双手抄在兜里急匆匆的跑过去，脚下带起一片水花湿了裤脚也不在意。
朴灿烈每日守在二楼的阳台上，那少年穿过那一小段路，便聊以慰藉他寂寞的生活。
他最爱少年上个冬季末那一身复古的长袍，青色的长衣下摆撩过厚厚的雪层，他总是这样对这些细节毫不在意，倒害朴灿烈白白操心他会不会因此而受凉感冒。
和他同行的朋友一样的打扮，乐此不疲的回顾着晚会上漂亮的女孩儿与趣事。
少年还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几番用手托着老是滑落的镜框无果，便愤愤然的将眼镜取下收进书包的侧兜里，反引来同伴的嘲笑声。
少年展现出朴灿烈从未见过的青春活力，一跃而上压在同伴的肩上，锁喉功的力道从对方变得惨白的脸色上可窥出几分来。素色的围巾从少年颈间滑落，被他不在意的随手甩到肩后。
少年们大笑起来，朴灿烈也躲在阳台上哧哧笑出声，而后咧咧嘴差点就要哭出来。
暻秀啊。
暻秀。
很多次，他想趁着晨光正好，微微笑着，唤他一声姓名，借此便可每日正大光明的与他相视而笑。或者在某个雨天，丢他一把雨伞，让他记住自己这么一份善意。
两人之间的距离，最近的一次便是朴灿烈难得的外出，家人陪着他在河堤边散步。
春风拂面，暖阳高照，朴灿烈窝在长椅边上晒得晕乎乎的差点就要睡着。家人轻手轻脚的将厚实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他却在一瞬间因远处少年人们清脆的笑声而惊醒。
他一眼就看到了夹在人群中的都暻秀，不再是那副嘴角崩起的模样，颊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唇边绽放着浅浅的心形。
分明周边的景物与人都是模糊不清的，少年鬓边的每一根碎发偏他又看得清清楚楚。
暻秀啊，你瞧，这算不算我们之间的缘分。
少年们在学滑板，都暻秀的平衡感不是很好，踩上去几次都险险的摔下来，幸好有身边的同伴扶着，朴灿烈站起来想凑过去又怯弱着停了脚步。
-怎么啦?
家人在旁边不解出声，朴灿烈摇摇头，扯着裹腿的小毯子又缩着脖子坐下来。
少年们的欢笑声更近了，朴灿烈装作日光有些烈过头的样子冲身边的人道。
-回家，回家。
家人扶着他背向着远去的少年们往家走，没看到嬉笑着的孩子们因浓眉少年的停步而频频回头。
-怎么啦?
都暻秀摇摇头，再次踩上滑板，在同伴们的哄笑声中顺利滑行了很远，稳稳的，没有摔。
-行啊，暻秀，孺子可教嘛。
多想站在你面前，微笑着握住你的手，如你所有的同伴一般，同你说些可笑的可叹的，可爱的。
可他不敢，每当少年不经意间扬起头时，他都会慌乱的用报纸阻隔他的视线，或躲在枝叶茂盛的盆栽后伪装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人。
对，老人。
一个皱纹横生，头发花白，已到杖朝之年的老人。
朴灿烈伫立在穿衣镜前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已经人到中年的儿子也会从诸多生活琐事中注意这点奇怪的小事上来，长到他上了小学的孙子会在等待期间无聊的刷完一集动漫。
朴灿烈会在夜深人静时捂着脸将破碎的呜咽声挤压进绵软的枕头里，清晨醒来又是那个温和善良，笑起来脸皱巴巴的普通老头。
终于在一个秋日，朴灿烈从压箱底的旧衣物中翻出自己少年时曾穿过的那套棒球服，他曾穿着这件衣服，穿过长长的幽深的走廊，在那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都暻秀，又在炮火轰鸣中失去了他。
小孙子趴在沙发上玩儿游戏，看到爷爷的打扮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朴灿烈拾起倒在墙边的拐杖，食指竖在唇边。
-别吵醒你爸爸。
小孙子点点头，又埋头于游戏中，朴灿烈便放心的出了门。
生而向死，寂寞孤独，如此一生守着少年时那段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回忆撑到现在。
领养的儿子也孝顺，总算不至于老年潦倒，有个人照料，可这心里却总缺了一块儿。
本以为当朽木死灰如此一生，那少年又如上帝给的礼物般奇迹的出现在他生命的尽头，不知是枯木逢春还是回光返照更贴切一些。
沿着街道慢慢走着，朴灿烈想着目的地，脚下越发轻快，倒开始嫌弃拐杖带给他的不便来了。
几十年来，周遭的建筑拆又建，风格换了一轮，除了长居于此的本地居民，外乡人隔个三年五载的再回来都难摸清方向。在这之中只有那间中学作为历史地标竟原封不动的留了下来，可惜了那间小教堂在开发保护之前已经归为尘土。
百年老校快要迎来下一个百年，那时你该当正壮年。
朴灿烈从后门悄悄摸进校园里，正是上课时间，循着朗朗书声漫步过去，终于在四楼尽头的那间教室看到了少年的影子。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半边背脊暴露在秋日的阳光之中，大概是毛衣吸收了太多的暖意，现在有些犯困的蜷在书桌一角，短短的板寸头落在阴影里，和记忆中那个总伴随着湿冷空气出现的国学教师完全不一样。
朴灿烈有些贪婪的靠近，却惊扰了讲台上的老师，于是只好在少年察觉骚动扭头前离开了走廊。
-谁的家长?
都暻秀有些困顿的打了个呵欠问同桌道，后者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不知道，一个老头。
-哦。
少年又往书桌下躲了一分，将整个背部交给温暖的秋光，放任自己坠入一个个糊里糊涂的秋梦之中。
今生你我还是不必相见的好。
不是羞于我已垂垂老去的容貌，也不是难以跨越的时间鸿沟。
而是，你能安心平凡的生活，不执着于一个早已不在这世上的另一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就好。
至于我，我只需一个侥幸。
来年一个春雨蒙蒙的清明，都暻秀随父母一起去扫墓，瞥见旁边一座石碑，孤零零的立于雨水之中，便从自己抱着的花捧中抽出一支来放于冰冷的石板上。
侥幸，哪日你无心献上一支祭奠的白花，便算我此生圆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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