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快些,再快些。
我一路策马狂奔,终于在洛水渡头赶上了他。不,是赶上了他们。
那时,洛水河畔的柳色正好。他扶了那女子恰要登上渡船,她头上簪的那朵牡丹也正盛。
“将军。”
他听到我的呼喊转头,似是安抚地对那女子说了什么。才复又下得船来。
“您为何要走?”
“我答应了窈娘陪她一起的。”
“可是,您就这样丢弃了大梁,丢弃了西北的十万弟兄?”也丢弃了……我吗?我惶急问道,下意识的紧攥着他赠与我的青鲨,不安一如我身边那匹不停打着响鼻踱步的马。
“阿武。”他似是叹息了一声,复道,“我萧远此生,确是负了家国天下,负了军中的袍泽弟兄们。可我,不愿负她。”
我随他目光望向渡船,那女子从舱中探了头出来,似是对我笑了一下。
“你回去罢。”他说。
可我不愿回去。
他不要我了。我想。他不要他曾经守卫的这个国家,不要他的军队袍泽,就好像是也丢弃掉了我一样。我与他距离最近的时候,是在战场的金戈声中,在边地的风沙里。但除了并肩的战友,除了服从的下属,我还有什么身份可以站在他身边呢?
我不知道。好像是……再也没有了。
但我还是执拗地跟着他们上了洛水的渡船,又尾随了他们一路南去。
他任我跟着,却再无一句言语。
二.
他在废弃的大殿里起升起一堆火,以烘干被淋湿的衣服,火上架着干粮与肉干。我便一人站在殿外。雨还在下,一颗一颗的雨滴砸在我身上,但似乎比方才小了些。我觉得那殿里的火堆一定很温暖吧。
他起了身,走到门边,许是对我起了丝不忍,对我说你也进来吧,傻站在雨里干嘛。
我便极为听从地走进去。因为我想,若我固执地站在门外,站在雨中,他也不会再来劝我第二次吧?复又暗暗品味他刚刚的话,想要从那直线似的语调里咂摸出一丝自以为的宠溺来。便看见对面的将军弯着身拿了件衣服给那女子擦拭她尽湿的长发。我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看着对面的墙壁,墙上是一对被拉长了的缠绵黑影。
雨停了。殿中的火早已息了,留一堆劫余的灰烬,还隐有余温。月光洒下来,照了那相拥而眠的二人。我觉得殿中很冷,即使是开始 火仍燃着的时候。
但整个夜的空气是安谧宁静的,或许还带了丝幸福安心的味道。我是这空气里唯一的一个黑洞。
我执了出鞘的青鲨慢慢走近他们。低了头细细打量他怀中的女子。她确是美的。可以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那种美,于是便俘获了我的将军。她眼睛还闭着,可我却笃定当她睁了双眼时,那一定是一双媚极了也艳极了的,可以勾人魂夺人魄的眸子。
匕首刺下时,那具实质的肉体忽然变得虚无。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像是刺进了流水或是一块帛带。水流走了,帛带被人拉去了。然后将军的怀中剩下一袭空了的红衣。
一只黑色的蟒蛇缓缓缠住我的身体,一层一层的沿着我攀援。那蛇头最后停在我脖颈的位置,咝咝地吐着一条分叉的粉色舌头,触及我咽喉的位置。
它倏的放弃了对我的禁锢。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艳丽张扬的女子了。我看她胸前被血迹泅重的红,向后退了几步。她又对我笑了,然后躺在将军身侧。
那笑里带着几分笃定与不屑。对她自己的笃定与对我的不屑。
三.
我们到了扶黎山下,书中记载的这块国土的极南之地。地理志上的扶黎山后是未知的空白,而在各种志怪小说中则充满了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奇诡异的故事。而那两人的身影便便在山下忽而不见。
岩壁后隐藏的洞口幽深曲折。我带进来的火把已经燃尽,但我仍未走出这山洞。我在弯弯绕绕地隧道中盲目前行,但我相信这方向是通往将军的方向。
我看见前方隐隐的微光。当我睁开双眼认真审视眼前这个世界时,觉得很是惊异。与山另一侧充盈于山野草泽的葱郁盎然不同,扶黎山后是一个天地的空无荒凉。空中没有太阳,但身体却感到高温的燥热与被炙烤的焦灼。土地焦裂干涸,已被炙烤为一种近似岩石的红色,也许它本就是岩石。让我怀疑这个地方是否有生灵可以生存。天地尽头,是我所追寻的两点人影。
蛇妖在这地方有一个家。漫漫荒野中孤零零的一个院子。据那院子百米处有株桑树,于是我便宿在那树上了。
在树上可以窥见那院子中的情形。若运起内力,也可约略听得见那二人交谈的话语。蛇妖说她好久没有回来了,屋子里积了好多灰尘。他们开始一起收拾了房屋院落,那蛇妖便伸出手轻轻拭去将军脸颊上所蹭的灰尘。将军讲阿窈我们将来在院子里种些紫藤萝吧,西侧可种牡丹,窈娘就像牡丹花一样。那蛇妖便说好呀好呀,虽然这里的植物不易成活,但我们以后可以想想办法。将军在院子东侧支了架秋千,那蛇妖便显得很是高兴地样子,急忙去试了。秋千荡得很高,她笑着从空中扑进将军的怀中……
后来,我便不敢去看,也不愿去听了。我觉得那笑声有些刺耳。
过得几日,那蛇妖似是要出门去。二人于院落门口话别。我便在树上远远望着他们。她细细叮咛将军,“萧郎,我此次出去,明日便还。无论发生什么,你切记不可出这院子一步。”他便低声答她,“是,我记着了。”他低头吻她。那蛇妖抬头重复:“萧郎,院落四周我已布好阵法机关,定可保你无虞。”
那蛇妖离开,他便倚在门上看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当将军回身关上院落的大门时,我忽然觉得,我应该离开了。
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几只小妖。之所以识得他们是妖,是因为他们虽化了人形,但耳朵、尾巴、手的一些部分仍旧是毛茸茸的保留了兽形的样子。有一只小妖还带着翅膀。我想,是因为他们道行不足的缘故吧。但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如此也说不定。
那几只小妖叽叽喳喳一路行来。“窈娘已经几百年没有回过妖境了呢。”“听说她这次回来带了个人界的男子。”“不知那男人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偷偷去看被窈娘发现就惨了。”“趁窈娘现在出去我们溜过去看不就可以了。”
我们迎面相逢,那几只小妖一下子围住了我。“你是人类吗?”“小姐姐你是和窈娘一起来的吗?”我不欲理他们,一言不发只管前行。
那群小妖便跟着我往前走,几张嘴叽叽喳喳问来问去。我朝他们挥了挥手中的匕首,一群小妖便呼啦散开了。
当我走到那日出来的山洞口,即将走出妖界的时候。心中忽而涌起一丝不安。
我匆忙赶回。
蛇妖的院落外,站着一个红色的身影,但它不是蛇妖。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它身后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它身形踉跄,身上插着几只箭矢。我想,那是蛇妖临走时留下的机关所致。
我看见将军从院落中匆忙冲出,想拥住那抹红色人影。那人影却在二人相拥的瞬间,化作一只白色的幼狐。随之四周的人偶便向将军发动了攻击吧,飞蝗似的暗器射向他。我看到他右手伸向左侧腰袢——那是他往日佩刀的地方,但现在他身上已没有刀了。
他身上插满了箭矢,倒在院落门外。那幼狐抬了抬头,说了句,“原来你就是窈娘带回了的人类啊。”便也没有了声息。几只小妖纷纷四散奔逃。那只长着翅膀的小妖化作了一只鸟,边飞边喷着火。于是,我往昔所宿的那株桑树,就燃烧起来了。
四.
蛇妖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种场景。哦,那时我也废去了她所留的木偶人,一身狼狈。她俯下身看那插满了箭矢将军。
我对她说:“他死了。”被你留下来的机关害死了,你留下来保护他的机关。
她直起身站在我面前定定地不说话。肆虐的风吹起她长发,打在我脸上,冰冷而粘腻。和我手腕上所缠的那日斩断她的头发感觉相同。那是一只断尾的小蛇。
蛇妖把将军抱进了屋子。片刻后,那屋子也燃烧起来。
于是,我离开妖界的那个夜晚,就是一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了。
2018.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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