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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场相逢

两场相逢

作者: 44391a411ae8 | 来源:发表于2019-06-25 16:49 被阅读0次

      她在人群中缓缓前行。目光茫然,仿佛灵魂已经抽身而去,只留下空洞的躯壳,不知所谓地向前走着,直到倒地的那一刻到来。她穿行在城市最繁华的街区中,就像干枯的木头被包裹在飞扬的沙尘中一般。 思绪早已飞升而去,流连忘返在云层顶端,不愿再回望凡尘一眼。

    (一)

      多科夫在街角等待着多年未见的友人,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却没有见到相应的人出现。他不愿离去,点燃一根香烟,打量着过往的行人。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在城市不同的角落驻足,想象或者说是假装着自己在等待某人,然后张望着观看来来往往的异性。就像植物爱好者欣赏姿态各异的花草树木一般。多科夫观察着这个世界上不同的女人,想象着在她们不同的身躯体态下隐藏着怎样的人生,以及她们肌肤的不同触感。年轻的他处于某种茫然的状态中,气质好比背光角落里生长的花草,不够鲜艳张扬。多科夫从档案管理专业毕业以后在大学所在地找了个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这足够他并不丰裕地生存下去。在与无数书籍打交道的日子里,加重了他身上的沉朴气质,从远处走来仿佛都能闻到久未开封发黄书籍逐渐干枯的味道。工作轻松简单,无非就是一些捐赠书籍的清点以及借还。多科夫经常翻阅一些书籍,傍晚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候,书库里空无一人。夕阳透过窗户撒落在整齐排列的书脊上,加重了图书馆独特的,成千上万的书籍聚拢在一起散发的味道。在这样的氛围中多科夫播放闭馆音乐,关闭图书馆,结束一天的工作。

      在多科夫正要熄灭掉第四根烟的时候,米莱娅出现在街角。傍晚街道上人群渐少。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越过城市高耸的建筑,被整齐切割照射在街道上。多科夫看见米莱娅从街角转弯,一步一步踩在地面的一片暖阳中。身后的影子渐渐变长。米莱娅迎着夕阳前进,橘黄色的光芒填满了她的眼睛,又将她的身躯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就像养分不足的花朵在夕阳的笼罩下,也散发着足够迷人的光彩。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也想从她的脚踝缠绕再进入裙角嬉闹。多科夫感到米莱娅宛若凭空出现一般,仿佛在下一瞬间就会消失得了无痕迹,一如她来时。他的内心一阵悸动,于是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向前快走几步,从身侧轻轻地撞了米莱娅的肩膀。

      米莱娅如梦初醒,茫然地向多科夫望去。多科夫说道:“抱歉,请问您是要去市立图书馆吗?”多科夫发出了暗示,他决心开始一段交往,如果这位女士愿意的话。米莱娅似乎还沉浸在无边的梦游中,她抱歉地对眼前这位消瘦的男士笑了笑,说道:“不是的,我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去任何的地方。”多科夫右边的眉毛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回应道:“啊,是这样啊,今天的夕阳很美,不是吗?”他仍旧不放弃。米莱娅内心有一丝地诧异,不知该如何作答,迷惘地望向多科夫。多科夫微笑着说道:“很抱歉打扰到您,请问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吗?” 米莱娅低下头思考了片刻,随即向身边张望了一下,再转头对多科夫说道:“好的,先生。”

    (二)

      米莱娅今天已经走了足够多的路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眼前这位未曾蒙面的男子的请求。不过知道自己对异性还有吸引力不失为一件好事。与自己独自游荡不同,米莱娅必须放置一部分思绪在身旁。多科夫与米莱娅并肩,两人相距一米,在沉默中前行。街边的咖啡店店员邀请两人进店品尝咖啡,米莱娅摇摇头,没有停下步伐。多科夫看见前面还有不少的店铺,默默地更换位置,使自己保持在米莱娅和店铺之间。米莱娅感到有一股暖流如绸缎般轻轻滑过自己心头,很快就不留一丝踪迹。她转过头对多科夫说道:“先生,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多科夫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说道:“这并不影响我们享受傍晚,不是吗?”米莱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回答。

      夜色渐渐袭来,街道上人流稀少。此刻他们已经远离了主街道。路灯在高大的榕树下将橘黄的光芒如沐浴喷头般洒向地面,又将树枝的形状镌刻在深邃的天空。米莱娅开始感到有一丝恐慌。在无尽的想象中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穿梭在昏暗陌生的水域,身后的树影即将化身为美杜莎的头发,从四面八方向延伸出无辜却又令人恐惧的蛇头,在下一秒就会将她挟裹起来。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多科夫——眼前的这位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心不在焉,欣赏着街道两旁的景色。米莱娅默不作声。在两人即将到达一条河流的时候, 米莱娅终于开口道:“也许我们应该往回走了”多科夫说道:“是啊,请问我还能在见到你吗?米莱娅摇摇头,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多科夫笑道:“我在市立的图书馆里工作,如果你想见我的话。”随后多科夫将米莱娅送到了最近的公交车站,看着她走上公交车,坐在位置上与自己挥手告别。

     (三)

      米莱娅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猫咪卡尔从角落里跑来,蜷缩在她的怀里。每次米莱娅从诊所下班之后都会走回自己租住的地方,独自穿过七条街道与一条河流,这一路程要花费她大半个钟头的时间,但米莱娅乐在其中。从外表上看她与其他任何结束一个结束一天的工作归家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她不算是一个可人的姑娘。米莱娅脑袋里种种的奇思妙想在归家这一段路途中肆意奔腾,若脱缰的马一般。周围的喧嚣嘈杂变成了身后一块灰色的幕布,而她自己浮在虚空之中。世界是一只庞大的鲸鱼,道路变成鲸鱼体内的一条条脉络,米莱娅的思绪在其中一条小小的经脉上上翩翩起舞,飞升坠落,坠落后又飞升。米莱娅将卡尔轻轻地放在沙发上,去了浴室,打开热水细细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宛若拂去娇艳玫瑰上的灰层一般认真而又细致。在水流声中,雾气萦绕成一只天鹅,米莱娅褪去衣物,赤身裸体,独自一人在狭窄的浴室中开始与天鹅嬉戏打闹起来,终于,在自己灵魂深处发出一阵战栗之后,天鹅在依依不舍中逐渐消散离去。

      米莱娅从浴室出来,脸上泛着一片潮红。随后将自己扔到了床上,沉入深深的睡眠。

    (四)

      多科夫终于走到了自己在城市西南角租住的房屋里,桌上摆放着已经放凉的晚饭。多科夫将饭菜放进微波炉中加热,在出神中等待着“叮”的一声。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眼转动的声音,洛比丝打开房门,带着一丝撒娇向多科夫抱怨自己等待了太久,以致于饭菜在加热了很多次之后又冷掉了。多科夫只好说道今天去见了一个朋友。洛比丝无以回应。两人原本就在经历一场没有硝烟并且潜藏在生活的暗流之下的无声对抗。洛比丝是租住在多科夫楼下的邻居,性格单纯善良,被多科夫脸上总挂着的一丝不明所以的恍惚神情所吸引。两人时常在楼道中碰面。老旧的公寓楼道狭窄,两人交互时需侧身而过,洛比丝在每次两人身体交错时都会仰起头向多科夫投以灿烂的笑容,随即她的发香也在那一刹那悉数涌入多科夫的鼻孔。多科夫每每感到受宠若惊,也只好将嘴巴咧成微笑的弧度报以回应。不谙世事的洛比丝将之错当成某种情投意合,却苦恼于没有机会更深一步接触。终于在某个休息日的早上一只老鼠不甚无辜地掉进洛比丝家的洗衣机,在惊悸中洛比丝敲响了多科夫的房门,随后以感谢的名义邀请多科夫在她住所共进午餐,从此与多科夫往来甚欢。终于在一次的床笫之欢后两人确定了情侣关系。

      这段感情在多科夫的计划之外。洛比丝带给他的感受仿佛是来历不明的光线由于某种角度照射,偶然投射在他这片阴郁的土地上一般。但洛比丝的天真单纯以及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真挚情感确实在某一种程度上慰藉了多科夫的内心,也给他单调乏味的生活添加了一丝明亮的色彩。甚至洛比丝已经开始计划等自己的房屋到期之后,搬到多科夫的公寓来住,也就是这个月底。如果一切都像水流经多年的古河道一般发展的话,不出意外从下个月一号开始他就得和洛比丝分享自己的房间。多科夫对即将到来的同居生涯感到内心惶恐,仿佛突然被人突然闯入了生活一般,内心生出抗拒起来。多科夫误以为这种抗拒是源自于洛比丝的厌倦,多年以后,才明白自己内心的这种拒绝源自于对承担责任的恐慌,源自于担忧自己终有一天会辜负洛比丝真诚而纯真的感情,更源自于自己心底对即将到来的束缚与牵绊的抗拒,仿佛洛比丝是横亘在他与自由之间的一条难以逾越的河流一般。但如今的多科夫,并不能清除地明白自己想要逃离的根源是什么,只是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洛比丝。洛比丝的确感受到了一丝怪异,却说不上是为何,拥有爱情的错觉早已爬满她未经世事的心,一如既往地地为多科夫送上晚餐。但今天,洛比丝在多科夫屋子里等待了很久还是不见他的归来。在时光流走中洛比丝眼里的天色渐渐暗淡,一条相貌怪异的小蛇曲折蜿蜒地攀上了她的内心,但天真单纯的她很快将这条小蛇抛之脑后,离开了多科夫的屋子,直到听见多科夫上楼的脚步声,洛比丝才又重新上到了多科夫的房屋中来。

      眼前,微波炉转动着,亮着暖黄色的光,企图将冷去的食物失掉的色泽与芳香重新带回到它们身上。洛比丝渴望与多科夫有一场交谈,真正的交谈,却不知从何开始,亦不知如何落地,只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笑着说道:“听见你回来的脚步声就上来看看,那你先吃饭吧,我下去了”。洛比丝看着多科夫,却没有挪动步伐。多科夫点点头,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明显地看出了洛比丝渴望着他能说一点什么,但他却双唇紧闭。“叮——”地一声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固在空气中黑色坚硬的大理石,残渣掉落一地。洛比丝对着多科夫笑了笑,随即转身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五)

      周五的工作即将结束,眼前的两天休息日已经铺好红毯等待着她到来。米莱娅的心情越发轻松畅快。终于到了下班的时候,米莱娅告别了同事,脱下来正经严肃的助手服,在踏出诊所的那一刻立即恢复到了属于她自己的状态中。

      还是同一条路,米莱娅在这条路上每日往返,早晨从公寓出发匆忙地搭乘便车,傍晚下班的时候再慢慢思索着踱步返回。很多时候她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和未来之间的细微差距,她时时回想着一年前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时的她在每个工作日的傍晚也是如此这般慢慢踱步回家。她观看着路边的行人,仿佛与自己昨天前天以及之前无数个傍晚所见的行人并没有任何显著差距。有时她尝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单纯地怀抱某个目的地,简单地迈开步子。就是这样行走在千难万险中,法显和玄奘也最终到达了印度。今日这个傍晚与今后的无数个独自回家的傍晚又会有什么不同呢?米莱娅的思绪翻腾着,目光落在前方右侧的一棵栾树上,在秋天的时候栾树会掉下许多红色灯笼一般的蒴果,铺满这一整条道路。察觉到路旁的植物跟随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而生长凋零是行走在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令人惊喜的体验。有时她抬起头看着傍晚的天空,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冲破仿佛永远笼罩着城市无形的,像半扣着的锅盖一样的灰暗罩子,去到深邃无垠浩瀚中。但当她由于惧怕冲撞到行人目视前方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傍晚凋零正在坠地的枯叶。

      米莱娅想起那日邀请自己一同行走,却不知姓甚名谁的年轻男子。米莱娅想着,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去市立图书馆的路线。明日休息,今晚也不妨多走一走。米莱娅在不知不觉中向市立图书馆方向走去。

    (六)

      多科夫靠在椅背上,抬头出神地看向天花板,目光涣散。顶格由一块一块金属条包边的合成板拼接而成,白色的表面上覆盖满黑色的小点。多科夫试图用目光捕捉一个圆点,再将其周围的圆点从视野中渐渐淡化最终成为一片模糊。这一过程中他的眼睛逐渐酸涩起来。多科夫感到自己所捕获的那个黑色圆点渐渐放大到了自己的眼前,仿佛下一秒就会通过眼睛进入他的大脑。多科夫赶紧用手在自己的眼前一挥,好像将这圆点挥走了一般。他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手腕上洛比丝送的手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多科夫离去的冲动并不强烈,他抬起手揉了揉脖子。几日前自己搭讪的那个女孩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她游走于街上的身影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知是处于何种冲动,亦或者是想要找寻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才做出平日里不肯做的事。但让他自己感到疑惑的是,不知为何,在与她相撞之后,在米莱娅投向他的茫然目光中,多科夫已经将自己与眼前这位女孩也许会拥有的一切可能性在脑海里如同错乱的电影放映般在一瞬间全部涌现出来。多科夫苦笑了一声,翻开眼前的一本书籍,直到夜幕降临之后,开始播放闭馆音乐。

      是岸部真明的《花》,米莱娅在市立图书馆门口听见了里面有音乐传出,于是站立在图书馆门前的一颗香樟树下,在城市永不停歇的嘈杂声中,米莱娅用耳朵仔细追寻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这一丝音乐,细细聆听。“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聂鲁达的诗无端出现在米莱娅脑海里。零星的几个人在音乐声中走出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进入粘稠的黑暗中。十五分钟之后,多科夫关闭了图书馆所有的灯。黑夜终于一层一层地占领了统治,直到把整栋建筑都归到自己麾下。多科夫锁上图书馆主门,从旁边的树木遮挡住的侧门中走了出来。

    (七)

      夜晚之所以无比动人是因为他将万物隐藏,但又使其轮廓得以显现。在一片朦胧中,所有事物都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在夜色的掩盖下人类仿佛有所庇护一般,模糊不清中渴望着触碰或许能得到的美好,于是放逐心灵任其自由流淌,企图短暂忘却自己即将为之付出的代价。乐声渐渐远走直至消失殆尽,但却会在往后的时光中,在她无意识的白日下午或夜晚将尽的凌晨的梦中被截断而反复吟唱。米莱娅依旧在树下。风拥抱着万物,叶子战栗着脱离枝头,在空中起舞。“我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疑问的浮木在米莱娅内心的海洋表面随着波浪摇摆,时隐时现。米莱娅转过身去,向着来时的路返还。在微弱的灯光下,迎头撞上多科夫的视线。

    (八)

      多科夫与米莱娅沿着图书馆旁的河流行走。微风吹拂下树影摇曳。沿河一侧藤蔓丛生。月亮落到河流里,在丝绸般的河流深处晃动闪烁。鱼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动情呢喃。到了一处缓坡,米莱娅下到河岸上,捡起一块石头。她靠近河流,微曲膝盖,身体向右前方倾斜着,左手举到胸口以保持平衡,右手向身后快速挥动蓄力,斜斜地将石头向水中投掷。“噗通”一声,石头掉进水里,打破了静谧的夜晚,连月亮也在深处颤抖摇晃。多科夫笑出声来,如此严肃认真却又不见一丝效果的尝试戳中了他为数不多的笑点之一。多科夫肆无忌惮地笑着,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情一般。米莱娅看着多科夫,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多科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用手扶着身旁的一棵树,最后索性背靠着那棵树。米莱娅则笑得弯下腰去。两人的笑声消散在空气中,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米莱娅表情严肃而又认真地向多科夫问道:“怎么样,我打水漂很烂?”多科夫则微笑着回应:“何止是烂,简直是糟糕透了。”米莱娅在听到多科夫对自己的评价之后之后没有丝毫介意。两人如同熟识多年的朋友一般,开始了交谈。

    “在图书馆里上班应该很棒吧?”米莱娅询问到,转过头去,试图在昏暗的河岸边看见多科夫的眼睛。

    “可以随意地阅读书籍倒是挺不错的,适合我这样的人”多科夫的目光从河流表面转向米莱娅。

    “你这样的人?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么?”米莱娅左右摇晃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道。

    多科夫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回答道:“知道个大概吧,虽然总有一些部分模糊不清,但还是有一个总体印象的。就像观看一颗树一样”

    “像观看一棵树一样。”米莱娅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好像在着思考其中的含义。

    “嗯,像观看一颗树一样,即使从小这棵树长在你的身旁,你熟悉一年四季里它的生长变化,看见它在那里承受风霜雨露。你爬过它的枝干,知道在某个枝丫有鸟窝,也观察到有时虫子蚂蚁沿着它躯干爬行,想象到它的根系在漫长的岁月里延伸到了很深很深的地底。”多科夫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想着如何措辞,随即说道:“但有些时候,总会觉得自己对它的了解还不够。好比不知道何时有一颗钉子插进它躯干的某个地方,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一般,也好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曾在这儿筑巢的鸟儿飞走了,只留下空荡的鸟巢,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坠落一样。”

      多科夫不知为何对米莱娅有一种近乎天性的信任,他觉得米莱娅一定有过相似的感受,或者说,他对米莱娅这样期盼着。

      多科夫突如其来的自我告白着实震惊了她时常飘忽不定的内心,米莱娅感觉到自己仿佛即将在他面前袒露无疑,却又对多科夫的表述方式着迷不已。米莱娅仿佛闻到了惊蛰时青草钻破泥土的气味,又回忆起家门前一棵年老的黄角树秋天凋零的树叶的芬芳。风从两人身侧穿过,米莱娅直直地看着多科夫,眼睛里闪烁着光。

    (九)

     两人重新回到河边道路上,跟随不知去向何处的河流缓慢踱步。

      “你平时听什么音乐?”米莱娅询问道。

      “各种类型的都会听一些。最近在听鲍勃·迪伦,你可知道?”

      “知道的,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听他的音乐就像是坐在春天的草坪上晒太阳似的。”

      “很棒的体验,不是吗?”

      “是的,在第一次读到聂鲁达的诗句时,也有相同的感受,全身都在颤抖着”。

      “就像高潮一样?”

     “大概吧,我不太清楚女性高潮是什么感受,不过我想两者也许会有共通之处”。

      米莱娅哑然失笑,折了一段树枝在手里把玩。两人沉默无声穿过一座镀红漆的吊桥,继续行走。对岸高楼闪烁的灯光倒映在河水中摇摇晃晃。米莱娅用手中的树枝滑过道路旁半人高的绿化带。米莱娅向多科夫问道:“平时看电影吗?”

      “看电影,如果看了好的电影的话,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了”

      “的确,好的电影就像是毒品,让人从自己的琐屑凡尘中短暂挣脱出来,音乐和书籍也是一样。如果能理解了一首歌,一场电影,一部书籍的话,也的确令人着迷,不过能享用并且体会就已经很好了”

       “的确如此。不过,吸食毒品的人,大概很多程度上是不快乐的。不是吗?”

      “怎么说呢,我不太用快乐这个词。谈不上快乐不快乐,只是总感觉灰蒙蒙的,就像是一直处在充满雾霾的冬季似的,仿佛被触碰不到却又无比强大无法抵抗的什么东西蒙蔽住了一样。”

      “写东西吗?”

      “写不出来的。你呢?”

      “写的,只是不成体系,写不出来什么,浪费纸笔罢了”

      时间无声被流水带走,夜晚也更加深邃起来。做梦者于无意识的睡眠中开启了另一片天地,河岸上除了米莱娅和多科夫也再没有其他人。米莱娅和多科夫不约而同地企图忽略流逝的时间,朝向不知何处的地方走去。

      到了一段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多科夫心底朦胧浮上一句话,他想要脱口而出,但及时制止了自己。米莱娅快走几步,坐在路旁木质的长凳上,回头向多科夫说道:“一想到这样的夜晚会消逝,记忆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忘却,总禁不住为之感到哀伤。”多科夫无言以对,坐在长凳的另一头。米莱娅继续说道:“你总能找到人和自己说话吗?”

       “也不是,遇见了合适的人就说上两句,心里如果实在是有不吐不快的东西却又无人诉说时,就记录在纸上。”

      “写成诗?”

      “也不一定。但我写不出什么长篇大论有头有尾的东西”

      “但情绪总算是有一个发泄口不是?我有一段时间心里总大段大段的话想要喷涌而出,却又无从下笔,也无人听闻,只好将它们消化在自己的胃里,所以我总是长久地感觉胃疼。不过我想,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了”

       “没有想过要拒绝吗?”

       “也想过,但又觉得什么都一样,随便吧,就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似的”

       “对做爱呢?”

       “有时也做,如果遇见了想要和他做爱的人的话。没有遇见的话不做也无妨。”

       “总之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了?”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米莱娅将手中的树枝扔到草丛里,然后站起身来,对多科夫说道:“走吧,现在大概很晚了。”

      深夜,季风穿越千山万水,即将抵达。

    (十)

      大风终于越过绵延群山抵达了这座城市,一次次呼啸着从街道上席卷而过。所有的树叶就像听见号召一般在枝头战栗着欢呼,厚重的黑云已准备就绪,雨季就要来了。

      洛比丝坐在飘窗上面眺望着黑夜。她无比热爱风雨大作的日子,仿佛能清楚地听见自然的呼喊。她回想着刚遇见多科夫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就像是飘落在湖水中在一片树叶一样,无法抵抗地朝着旋涡边缘缓缓坠落。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往后都可以沉迷在这样的欢乐旋转中了,那么即使无法挣脱也是不要紧的事。洛比丝想到自己曾去过的一片荒芜土地,夏天的时候会开满野白菊。她无数次设想自己和多科夫奔跑在野白菊丛中的身影。风带着树叶从窗户涌进来,一瞬间潮湿的空气侵袭了整个房间。洛比丝蜷缩在床角,就像是躺在春天的泥土地上,湿润、柔软,伴随着耳旁的呼啸声,她仿佛处在森林的最中心。她倾听着这一宏伟的充满生机的交响乐,嗅着空气中潮湿的泥土气味,想要坠入昏沉睡眠的湖底。一声惊雷猛地落在城市边缘,从天上迅猛地直直落下,在萧瑟的黑夜里炸开一朵金花——然而它把洛比丝将有的梦境全都打碎了。洛比丝的眼角涌出泪水。她想起儿时在夏季暴风雨来临的夜晚,她守望着门口的黄角树,看它的叶子在黑夜中随着狂风暴雨翩翩起舞,被雨水打湿了的叶子和树干泛着亮光。微黄的楼道中的路灯在冷雨夜里一声不吭暖暖晕开。她在狂风暴雨的夜晚里坐在家门口屋檐下看雨水在道路上流出河。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变成了河床……

    (十一)

      多科夫在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发现洛比丝已经从公寓搬离。他感到胸口一阵堵塞,茫然地打开房门,将洛比丝送的手表摘下,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瘫倒在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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