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江风有些大。
我换上长袖长裤,搬把椅子,从游轮的舱室出来,坐上船头,独自一人享受这“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的自在旅程。
抬头看天!天空一半黑黝黝的,泛着一点儿深幽的蓝色,北斗七星正在头顶上微微闪烁,其他星星均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另一半儿天空和深黑的星空比起来泛着些许白光,是白云连绵,正在歌舞的嫦娥铺陈在玉足下的柔软地毯。
夜风迎面,夜色变幻,船头所指的东方,天边开始微微泛着些许暗暗的红色,一条灰黑色的长长云带静静地贴在天幕之上,把天幕分为两段,云带之上是深黑渐变为湖蓝色琉璃屏的天空,云带之下是跳跃着火焰的曙光。曙光之下呢,静立着的是李白锵然一呼“连峰去天不盈尺”蜀中千万大山,前日里我也曾深入其中一座,步行在山腰栈道,下悬绝壁深壑,上接悬崖摩天,确是“猿猱欲度愁攀援”!刀砍斧劈的山,如同嘶吼的巨人,狂傲地一把扯去半幅鹑衣,赤裸裸地露出纯是岩石的健硕肌肉……而此时,暗黑的、深黑的山隐去了各自独特的形貌,只留下一个个并不桀骜的暗黑的的影子,弯弯曲曲、高低错落,绵延不断,再也不显如何高大险峻,他们挤作一团,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摩擦着、撞击着,仿佛和着战鼓的节奏,沿着江岸,从远处屏声静气地朝你奔来,到得近处,它们的身形方渐高大,使你不得不从平视改为抬头仰望,顺着他们的来势扭头望去,它们伴着江流一下子跑远了,只用脊背把天空勾画出一根变化莫测的曲线。
在那曲线之下,缀着些山腰和山脚的灯火,在水中竖起一道浅浅的模糊不清、晃晃悠悠的光带。江面宽阔,泛着粼粼的黑光,仿佛是一条推开两边山峦的柏油公路。凝神细听,水声幽微,虽看不到浪,但浪花拍岸之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正侧耳,“喔喔喔……”一声悠长鸡鸣在江北山中传来,颇有些古老沧桑的味道;“喔喔喔……”一声同样悠长的鸡鸣在南岸上响起,细品,带着些初啼的羞涩和喜悦。两岸雄鸡清唱,此起彼伏,相互应和,那或许是它们互道早安致辞,或许是它们隔空赛歌,或许是它们对红日将出的共同礼赞……
船身发出难以感觉的微微震动。若不是两岸的山头柔和的曲线渐渐向后方移去,在这黑色的水面上,你一点都不能感觉船正在前进……即使知道船在前进又感觉摩挲船底的仿佛不是水,是冰,巨轮就在契合船身的冰槽里毫无阻力地滑行。细碎的波只是大大小小各种船只在湖面的划过后留下的涟漪。水声也只是欢乐的涟漪荡漾开去与岸边的礁石温存的呢喃。涛声细碎,若有若无,江水宁静,透着温柔,轻轻托举着这宛如鸿毛般轻盈的巨轮, 宛如怀抱婴儿的母亲!母亲!数千年来,我们都这样称呼她,她包容坚毅,她谦逊博大,她用她的乳汁哺育了同样性格的中华民族!
至今尤记1997年11月8日,最后一车土石轰然倾倒,大江截流成功,数年后,三峡大坝横空出世!为此大江之上,登临送目,不见了水自天上来的雄奇跌宕,不见了瞿塘滟滪的诡谲凶险,整个儿江面空阔、平滑,一片安宁。站在船头,你看不出上游,亦看不出下游,曾是“峡口逼窄,纳万顷于一杯”的长江,而今她是一条长长的湖,一条“翠峰如簇”的湖,一条“山横塞北云”的湖,一条“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湖……无数诗人为之热情歌咏的母亲河啊,今天,你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更空阔、更深沉,更温柔……
天边的红渐渐明艳起来,荡漾起来,热烈起来,“流风回雪”的神女峰就在远处眺望,她应该已经看到今天崭新的红日喷薄了,她应该也望见了遗情想像、顾望怀愁的我了。“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船到此处,不由得让人倾倒在伟人如椽巨笔,锵然一挥“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绝世胸襟和浪漫诗情里。
文至此处,信手拈来四句,又懒病发作,不计平仄,权作古风一笑。
夜游三峡
文/阙逸鼎
三更睡起倚船头,
白帝征帆下渝州。
千里长江怀送客,
万载携云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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