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重九认为酒和时间都是让人麻木的东西，不喜欢饮酒，讨厌虚度时间，但又经常饮酒，也经常不得不一边熬、一边耗磨时间，慢慢地便觉得酒和时间两者之间似有真味——酒能挥发掉世间各种是非，从中酝酿出爱憎情愫；时间能挥发掉爱憎情愫，从中透析出是是非非。】
以喜好评判对错、因对错影响喜好，这点小任性仿佛是在人内心中一直反复而且无法消除的一个劫争。
早上起床后，年重九和乐乐一起洗漱，小家伙站在凳子上，用小手在水龙头下接着水，一边洗脸，一边问道：“爸爸，你为什么不用爷爷用的那种电动刮胡刀，而一直用刀片刮胡子呢？”
在年重九看来，刮脸和剃须是两码事，相比而言，年重九确实更喜欢刀片刮过脸庞时那种锋利干净的感觉，而且刮过脸以后会让自己感觉更精神、硬朗而有锐气。
小家伙一天一天地长大，慢慢开始学会了观察。年重九笑着对乐乐说：“你看这个刮胡刀像不像一个小锄头？爸爸喜欢这种锄头，可以用它来修理下荒芜的自己。”
乐乐问道：“为什么人会荒芜呢？那我长大后会不会荒芜呢？”
年重九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乐乐圆嘟嘟的小脸，一边道：“爸爸的胡子太多了，你看像不像荒芜的土地长满了野草一样？以后你的老师就会教你，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人之所以会荒芜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或者做了错事，你不会的，爸爸会努力保护你……你觉得自己开心快乐吗？”
乐乐道：“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快乐呀。”
年重九对乐乐说：“爸爸给你起名叫乐乐，就是希望你能一直快快乐乐的，不受一些不好的事情影响。爸爸做任何事，都想能让你开心快乐，你对爸爸来说是最重要的。”
乐乐用圆润的小脸蹭着年重九刮洗干净的脸庞撒娇，道：“爸爸最好了，但是爸爸也要快乐哦，因为爸爸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
年重九问道：“如果满分是一百分，你会给爸爸评多少分？”
乐乐毫不犹豫地道：“一百分。”
在我们眼里，自己的孩子常常有着这样的调皮和那样的任性；而在孩子的眼中，自己的父母却总是完美的。年重九内心很感动，抱起乐乐道：“爸爸也给你评一百分，你是爸爸的骄傲。”
父子俩人洗漱好以后，乐乐蹦蹦跳跳地跑去吃早饭。年重九回到房间，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到有条孟还珠的信息道，“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年重九想了想，穿上外套，回道，“好吧，我带上乐乐。”
孟还珠回道，“先不带吧，老地方，晚上见。”
时间向后人向前，过完一天便是过完，过好一天才是一天。年重九慢慢学着不往前想，不向后看，上班就放空心中的纷乱，下班便抖落身上的疲倦。到了晚上，再次在华灯初上的那个时分，来到那个熟悉的餐厅，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年重九隔着玻璃窗便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繁华与温暖。
孟还珠像俩人结婚之前第一次在这个餐厅约会时一样，点了一个儿童套餐，却摆在面前动也不动，只默默地看着年重九埋头啃一块烤羊排，茫然的眼神看得年重九心里凄惶不安。
年重九故意很夸张地用手抓着烤羊排，龇牙咧嘴地一边啃，一边用指甲抠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啃完一根羊排后，年重九把骨头往盘子里一丢，抽条纸巾擦拭着手和嘴上的油渍，看着孟还珠，又故意地歪着嘴巴，一边吸咂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一边对孟还珠道：“你比以前漂亮了，没有了婚姻里柴米油盐的琐屑和蓬头垢面的忙碌，每天都是那么光鲜、明艳照人。”
孟还珠道：“你比以前更显得帅气了，已经看不到居家时候的那种不修边幅和圆润油腻，人显得精神了、也有男人味了。”
年重九绷着唇舌，咂着嘴道：“可能就是像你所说的，我找到了更好的自己吧。也可能你所看到的都是伪精致，就像给生活穿上的那些哄骗和麻醉自己的外衣，让自己装着很精致、让外人看着很光鲜而已，而我却更喜欢生活里的真舒适。”
孟还珠道：“伪精致和真舒适，那么什么才是最好的自己？”
在孟还珠面前，年重九不愿示弱、也不愿大度，不想辩论、更不想再刻薄下去，旧故事何必再去反刍新伤痛呢？
年重九道：“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自己喜欢的自己，就是最好的自己。”
孟还珠道：“那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孟还珠？一个任性的妻子、不负责任的妈妈？我这个把生活当成演戏、活在自己剧本中的蹩脚的演员在你心里也已经谢幕了吧？”
年重九突然心中软软地一阵酸热，心软到没有勇气去看对方。年重九扭过头，看着窗外美丽的夜景——圆月皎洁，却不掩夜空繁星点点；灯火阑珊，仍可见远处霓虹闪烁。
这个餐厅对年重九和孟还珠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曾经是在这里，他们的恋情油然而生，没有轰轰烈烈的表白和誓言，俩人只是很自然地互相依偎、很自然地牵手同行；也曾经是在这里，他们的爱情戛然而止，没有面红耳赤的争吵和辩论，俩人只是相约一起坐在眼前的这张桌子上，各自沉默着吃完了俩人之间的那次晚餐，没有互相之间的道别，然后各自离去、各分东西。
曾经的快乐和幸福恍如一场梦，像旧得泛黄的老照片一样，需要努力回忆才能浮现。
而曾经的痛苦却似如影随形，它们就像油浸纸一样，在无声无息中到来，却浸入骨髓，又像泥潭一样，慢慢把自己吞没。它们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心在轻轻跳动着碎裂，痛出一道裂缝；它们又是如此有力，有力得让人无法反抗。
年重九忍住内心的波动，语气尽量温柔地道：“你曾那么明艳地照亮过我的生活，怎么会谢幕？我更不曾忘记，只是埋在心底、不敢想起。”
伤悲就像一件破毛衣，而温柔偏偏能扯开上面的线头，让它在一瞬间崩溃倾泻。
孟还珠咬紧了嘴唇，泪水在瞬间滑落，道：“谢谢你、谢谢你……是我太傻太任性。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时，曾经那么幸福，我竟然还会在梦中无数次渴求你郑重地追求我、拿着鲜花向我求爱。你生活在现实中努力追求梦想，经营爱情，也给了我很多；而我生活在梦想中躲避现实，不去珍惜。”
孟还珠道：“我遇见爱情、拥有爱情，竟然还在追求爱情。我好傻，我天真地以为，生活就应该是一道又一道的阳光，而梦醒了才发现，除了卿卿我我，我给出的爱情还剩下什么？我撇去蒙蔽内心的那层绚丽，重新审视我内心灵魂的深处，只剩下一片空洞。我真的爱过你，但我傻得没有好好去理解你、珍惜你。”
孟还珠道：“我像一个被宠溺着的孩子一样，自我而又任性。我贪婪地把爱情当成了一场饕餮盛宴，如瘾君子般沉迷于吞噬其中的供养、享受它的甜美，却忽略了更美好的真谛——那些平淡岁月里的静好、患难与共的感动、不离不弃的珍惜。我任性地拿走了爱情里彩虹般梦幻的美丽，把生活中的风雨留给了你一个人。”
年重九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安慰者，只好递给孟还珠一张纸巾，心疼地看着她擦拭眼泪。
实际上，年重九现在并不想听孟还珠的这番话，虽然他曾经渴望听到。曾几何时，年重九在悲伤中昏天暗地地度日，生活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什么？他也曾想问个究竟；到底谁是谁非？他也曾想能有个公正的评判。但又能如何呢？恩断义绝地辩明了是非，也没人会因此而快乐，反而只会把彼此的伤口割得更深。
是非不改变伤悲，伤悲不关乎是非。
年重九道：“你不能这样怪自己，其实我也是一样，在学着寻找自我。我并不怪你，也不认为谁是谁非，我曾经爱过的，就是你的所有，而你在我的生活中，也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
孟还珠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喃喃地说：“有时候，我会在冰冷的夜里醒来，回顾四周才发现，我已经抛弃了全世界，却感觉像是自己被全世界所遗弃。而回想那些，是是非非也好，疯疯癫癫也好，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可悲可笑。”
年重九低下头，看着孟还珠面前的食物，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就别再说了，说起来会更让你伤心，而我……却并不想听。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孟还珠摇摇头道：“我吃不下，你还是那种温和的体贴。以前我渴望你郑重地追求我，轰轰烈烈地爱我，分开以后，我竟然无比渴望曾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你能跟我狠狠地吵一架。”
孟还珠用纸巾揉揉鼻子，苦笑着道：“昨晚梦见你暖着我冰凉的脚睡觉，好笑吧？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想要见你，我已不能再贪图你的温柔和关爱，我更想彼此争论一番，哪怕跟你一起吵一次，我心里也是好受的，因为就算吵架，失去一切的我仍可以感受到你的感情，哪怕是愤怒和仇恨……”
年重九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心胸也并不博大。而在分开这两年，我可以坦白的是，你给我的爱让我回想起来已足够知足和感动，但也确实在心中存在着心疼和恨。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了，我仍会担心你到处碰壁，仍会担心你一个人受苦；而当我面对乐乐时，我又忍不住地恨你。”
孟还珠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年重九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眼神躲躲藏藏地说不出话。
孟还珠道：“乐乐说有个周阿姨经常带他一起出去玩。我求你好好对他，让他别忘了我、以后别恨我……好吗？”孟还珠说完后强忍着情绪，用纸巾捂住了脸，匆匆地走出了餐厅。
年重九呆呆地坐了很久，心里复杂得有点麻木。他自己也不知何时离开的餐厅，走的时候天突然阴沉沉的，开始下起冰冷的细雨，淅淅沥沥的节奏不经任何梳理，杂乱而突然。
年重九淋着绵绵细雨，走过街边的一个又一个橱窗，经过他与孟还珠俩人曾牵手逛过的街，看到俩人曾一起吃过的路边小吃，想起俩人曾一起看着路灯慢慢拉长他们的影子，心里迷乱得不是味道，如游荡般禹禹而行。
回首纵然不见君，向来不做夜游神——这曾是年重九分手后坚守的骨气。年重九放下彷徨，走进车里，用手拂落头发上的雨滴，发动车子回家。
年重九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想着每家每户在吃完热气腾腾的晚餐后，团聚在一起欢颜笑语的温馨场景。而道路前方一辆接一辆的车把灯亮起，连成了长长的一条车龙，喇叭的鸣叫更衬托出行人的焦急。回家，一个多么温暖的词语，一种多么急切的心情。
车窗上的雨花辉映着远处的灯火，朦胧地闪烁着城市的美丽。年重九突然想起孟还珠没带雨伞，又暗想她应该已经到家了吧。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年重九想起以前，当他曾经看见一个小女孩受到车辆惊吓、慌乱无措地过马路时，他就会暗暗决心牵好孟还珠的手、保她平安；当他曾经看到街边拾荒的老人老无所依、饥寒无助时，他就会暗暗决心扛起家庭责任、护她周全。这些承诺他从未向她表述过，现在也已无从履行、也已不需要他再去履行。
年重九扪心自问，对孟还珠，因为曾经真爱过，心中依然会有所挂念，但却不能再彼此知心、彼此交心，此情待说与知心人吧。
年重九打开车里的无线广播，常听的电台里传出一个很柔和的声音，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的内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会突然想起某个人，回忆起某段往事，重温某一段感情，才发现，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其实自己仍然还没有放下，但心中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只是纯粹的想起那个人，回味那段时光……”
年重九瞬间在心中涌起一股暖暖的、湿漉漉的感觉。新的生活将会在未来的时光里闪烁着绚丽的光芒，那些旧的感情将会在过去的时光里慢慢褪色。而无论时光中的自己如何行色匆匆，我仍会停下来怀旧、停下来思念；仍会停下来伤感，停下来关爱。
以心爱人，化己戾气。我宁愿在心底保留着这一份不合时宜的奢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