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一）

001

童童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一只妖。

她自幼便生长在这座山林里，千百年来，只觉自己是一只妖，耳后还有一道弯月形的印记，但是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只什么妖。

山里有好多小妖怪，什么狐妖啊树妖啊兔妖啊鱼妖啊，大家都是经过百年千年的修行才成为一只正统的妖怪的，可是自己……童童看着自己，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从她一出生起，她就有着一副人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她尝试过大家推荐给自己的各种办法，比如什么撞树昏过去看看能不能化成原型啦，吃撑之后睡着了会不会化成原型啊等等，可没一个成功的，童童非常的失望。

可能实在是看不下去去童童每日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山间那棵千年银杏树妖便跟她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与她的身世有关。

“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山里有位非常美丽的山神，山神心地善良，待大家都很好。整座山里灵气充沛，大家生活的也很舒心和谐。

山神时常会独自一人去采些香草来熏制衣物，一日，在一处花丛中发现一名被毒蛇咬伤的凡人，山神见那人只剩一口气，便心下一软，渡了口仙气救了他一命。

那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救了，但却不知恩人是谁，只瞥见地上有一张遗落的手帕，便下决心要找个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姑娘。

山神很快就忘记这件事了，也没发觉自己的帕子丢了。一年有余，她再次路过曾经救了那个凡人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里竟建起了一座棚屋，里面还有个青年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出门捕猎。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愣住了。”

“那这和我是什么妖怪有什么关系啊？”童童坐在树根旁托着腮问道。

“你能不能让我把故事说完？”银杏树没好气的说道。

“好好好，你快说，快点快点。”童童急不可耐，一双手直挠银杏树妖的痒痒。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别挠了，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树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童童收回手，安安生生的坐好，然后一脸“快请吧”的表情看着树妖。

“那男子一眼便知道就是眼前的姑娘救了自己，因为在昏迷的时候，他曾闻到过一股淡淡的清香，就和眼下这姑娘身上飘来的一模一样。

山神没料到自己无意间救了一命的人，居然只是为了当面感谢自己，就独自一人跑到这深山中住了这么久。

虽说这山里安稳，但那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凡人来说，在这充满狼熊虎豹的山林里过日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山神不禁有些感动。

原以为，男子道完谢之后便会回归故里，到凡人的世界里继续生活，没想到他竟要留在这里，说是想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就这样，山神时不时过来探访男子，时日久了，两人竞互生情愫，芳心暗许。

神仙与凡人相恋是大忌，虽然山神尽力掩藏，可还是被天帝发现了。”树妖顿了顿，准备先歇口气。

“然后呢然后呢？”童童噘着嘴追问，“最后神仙和她的丈夫怎么样了？”

“后来……”树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童童天真可爱的样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后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是用了什么法子躲过了天帝派来的人吧，总之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了，或许在哪里隐世而居吧。”

“哦……”童童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而问道，“那这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会是活的太久脑子不好使了吧？”

“你这小娃娃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树妖被童童气的吹胡子瞪眼的，但还是忍住了要一脚踢开眼前这个小傻瓜的冲动。

树妖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对童童说：“那对神仙夫妻其实生下了个小娃娃，因为有半人半神的血统，故而生来便修为不低，并且是以人的模样存于这世间。”

“你你你……你说的不会是我吧？”童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小点声！”树妖爷爷有些着急，银杏叶子晃得“沙沙”直响。

“神仙是不会允许任何有辱仙界的事物存于这世间的，你的身份来历万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了，不然，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哦……知道了……”童童一脸忧戚的看着树妖，“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世啊？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啊？”

“这事发生已经千年之久了，当年那场情劫发生的时候我刚修炼成树妖不久，山神和她的丈夫曾在我这颗银杏树下互许真心，我也算是他俩姻缘的见证人吧。一千年对于道行不深的妖怪来说已经很久了，知晓此事的妖已经寥寥无几，而且每只妖都有自己的‘天劫’，过得去才能‘永生’啊，哎……”树妖长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过往的种种。

“你比我活的还久，那你的‘天劫’过了吗？”童童看着树妖满是褶皱的树皮，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呵呵，算是有幸，天不亡我，挨过了。”树妖笑了笑，身上的叶子又抖得沙沙直响。

“那……那我有‘天劫’吗？”童童听到树妖没事后原本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但突然又想到了自己，不禁又紧张起来，“我会死吗？”

“傻孩子，你忘了我刚刚说的故事了吗？你可是山神的孩子，你可是‘神’啊，哪怕你有一半凡人的血统，可你终归是个半神，神是没有‘劫’的。”树妖轻轻抚着童童的脑袋，“但是你记住，千万不要把你的身世告诉给任何人，万一你的身世传到了天上，我想，天帝是不会让你继续存在这世间的。”

“那……那你干嘛要告诉我啊？”童童双手绞着衣裳，小脸蛋儿皱成了一颗苦瓜。

“你每次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都要往我身上撞！一次不晕还多来几次！晕了还要我帮你看能变成个什么玩意，你知不知道，你撞的我很疼啊小姑娘！我几千岁了啊！”银杏树妖一想到这就浑身疼，这小家伙简直就跟铁打的一样，都快把自己的老腰给撞断了。

“啊嘿嘿嘿……对不起啊老爷子，我，我不是故意的。”童童咧开嘴对着树妖傻乎乎的一笑，趁着他还没有气的掉果子之前赶紧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原来自己是神仙儿的孩子呀！童童对这一发现颇为意外，开心中并存着忧虑，她倒也不管天帝会不会派人来收了她，只不过既然树妖爷爷不让她说，那她便不说，不然树妖爷爷就会生气了，他一生气就爱掉果子，砸的噼里啪啦直响，可疼了！

“树妖爷爷不让我告诉大家我是山神的孩子，那我就不能跟他们说我也是山神，那我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呢……”晚上童童坐在湖边漫不经心的往湖水里扔石子，心里寻思着该怎么给自己的身份有一个准确的定位。

“既然不能为‘神’，那便为‘鬼’好了！山鬼，以后我就是山鬼啦！”童童想了一整晚，终于给自己取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响亮而帅气的名号。

知道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童童开心极了。

002

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有力，穿过层层薄雾，将还有些氤氲的山林变得明亮而迷人。

山这边大家伙儿刚刚才从睡梦中渐渐苏醒，山那边却早已有一仙一妖两人相视而立，气氛看上去，还略微有些紧张。

两人未曾开口，但空气中的轻微的蜂鸣声却早已显示出此刻形势的剑拔弩张。

“你我并不认识且无瓜葛，何故来惹我。”率先开口的是黑衣男子。

白衣男子神情淡漠，并不回答，只是在右手中渐渐凝出一把剑，剑锋略带寒芒，剑柄细而精致，还有细细密密的凤舞流云纹附在其上。

这分明是一把女用剑，但配着这名容貌清秀、身形俊逸的白衣男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与美丽。

这大概是只有仙人才拥有的飘逸与超凡吧。

“流云剑……”黑衣男子看到对方拿出配剑后略略皱了皱眉，“呵……”，他冷笑了一声，“原来是新山神，怪不得架势这么足。”

“你既已知我是山神，那便从此以后收敛点，这里由不得你占山为王。”白衣男子终于是开了口，但眉眼间还是带着一股仙人之意，淡漠而孤傲。

“我要是说不呢？”黑衣男子丝毫不惧，表情还略带了些嘲弄，“连剑都是从女人手里抢来的，你们这些天帝的狗还真是不要脸。”

白衣男子原本清淡的表情微微染上一股愠色，“赤烈，我念你当年曾为上任山神坐骑，本不想伤你，现如今看来，我这新主子还是要替她好好教训你才是。”

“主子？你也配？”黑衣男子冷哼一声，单手一翻，便见一把玄色重剑凭空而出，剑身被细细密密地银色电弧笼罩，重剑周遭几米开外气温都骤然下降。

黑衣男子唤出重剑后也不犹豫，几个呼吸间便闪到白衣男子跟前，裹挟着电弧的剑影直劈而下，攻击干脆而利落。

白衣男子也不慌，反手抬剑而挡，脚下用力一蹬，接着侧身而起，灵活的避开直逼命门的玄色重剑。

见对方避开了自己一招，黑衣男子也不恼，反倒抽身而退，手中捏诀，双指划过剑身，带起一串银色电光朝着白衣男子爆射而去，接着将重剑狠狠插向地面，几股暗劲穿地而过，直指对方。

黑衣男子两道攻势颇猛，白衣男子却也轻巧接下了。两人在这山林里斗得不相上下，双方身上都留下了斑斑血痕。但时间一长，便见那白衣男子还是落了下风，原本一尘不染的洁白衣裳也沾染了尘土与血迹，偶尔几招还接的有些狼狈。

白衣男子见形势不利，心下稍一犹豫，但见四下无人，便心一沉，用被震得发麻的左边甩出一道气刃稍稍阻了一下黑衣男子的攻势，接着便念了几句咒，身影微微一晃。

黑衣男子破了迎面而来的气刃，抬手挥剑斩向对方，重剑毫无阻碍的穿透了对方的胸膛，他微微一愣。

白衣男子的身形化作一阵薄雾随风消散而去，黑衣男子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山神，打不赢自己，居然跑了，他抹掉了嘴角的血迹，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深。

曾经，天神是何其骄傲的存在，即便战死，也不会当逃兵。

 黑衣男子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石，色泽莹润通透，上面还刻着一个弯月形的花纹，石中有着星星点点的光辉环绕在内。他将玉石握在手中，感受着石头里传来的淡淡热度。

“呵……一千年了不见了，你还好吗……”他微眯着双眼喃喃自语到，漆黑的瞳孔里似乎翻涌着什么，仿若晨雾还未消散殆尽的森林深处一般，幽暗朦胧，令人捉摸不透。

003

童童妖生有两大爱好，一是思考自己是什么，二是看日出。

前者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只“山鬼”，虽然是自诩的，但也还算是有个答案，所以现在还剩下后一个爱好。

童童喜欢早早的爬上山林中最高的山顶，边啃着自己前一天从树上摘下来的甜甜脆脆的野果子，边耐心的等待太阳出来。

她喜欢看东方洒满星星的深蓝色夜空突然出现一个亮亮的光点，既而再一点点的扩大，将天际染上一抹抹淡淡的红晕，这景色总让童童觉得美的不可方物。

周遭偶尔还能看见一颗只在太阳出来时才有的、比其他星星更亮的一颗星星，树妖爷爷说这颗星星叫做“金星”，可惜从不在黑夜里出现，只伴着太阳而出，但却永远都争不过太阳的光辉。

这日她看完日出后顺便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接近晌午，觉得有些口渴，便寻着一处小溪。刚喝了两口水，恍惚间瞥见一抹白色，再抬眼定睛一看，居然有个美男子靠在不远处的岩石边！

美男子容颜俊朗，看的童童的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可是美人衣衫带血，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看上去好像要挂了。

童童想到树妖爷爷说的山神与她夫君相恋的故事，再看看眼前似乎有气出没气进的美男子，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顿时血气上涌，两颊绯红。

“哎哟我在想什么呢！”童童使劲摇摇脑袋，现在救人才是最重要的！想着便往那人身边跑去。

“喂喂！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啊！”童童抓着美男子的肩膀使劲摇晃着，生怕眼前的人已经魂归故里。

“啪！”美男子睁开眼，满脸警觉的推开了童童。

“哎哟！”童童被那人毫无征兆的一把推开，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吃屎。

“你是谁？”美男子一脸警觉，对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不拉几的小姑娘问道。

“呜呜呜……我……我是童童……”童童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没事了吗？”

“嗯？”美男子稍稍迟疑了一下，他没想到，那小姑娘摔了一跤，不仅没生气，反而是转来问他的情况，呆呆傻傻的样子看起来也并不像那赤烈派来的人。

“没事”他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点， “你……没事吧？刚刚是我冒失了。”

“没事没事！童童一点都不痛！”童童抹了抹泪， “刚才我看你流了好多血，以为你……以为你……”

“以为我要死了？”美男子追问。

“嗯……”童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只是想帮帮你。”

“救人不是这么救得，照你这种摇法，换个凡人早就死了。”美男子扶着岩石站了起来，回眸看了看树林深处，“我该走了，如果有谁问起，就说从未见过我。”

“可是你受伤了，不好好养伤吗？”童童抬头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担忧。

美男子看着童童的样子竟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

“对了！你去我家里养伤吧！银杏树爷爷结的白果可好吃了，还能延年益寿呢！”童童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他灿灿一笑。

美男子看着童童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知怎么的，竟没有开口拒绝，便由着她拉着自己的衣角，一蹦一跳的往前走。

“我叫童童，你叫什么呀？”童童回首歪着脑袋问道。

“成先九”美男子答道。

“那就喊你九哥哥好啦。”童童笑嘻嘻的看着他，眼眸弯弯，像碎满了星星的银河。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童童的住处，童童帮着端水递毛巾，然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直直的盯着成先九看。

“你出去吧，我想安静的疗伤。”成先九有点受不了童童炽热的目光。

“我很安静啊。”童童有点委屈。

“……”成先九哑口无言，于是便闭上眼，再不做声，几个呼吸下来，表情又恢复到以往的清冷，整个人瞧上去也更多了些超凡脱俗的意味。

童童看着眼前潜心疗伤的人，心里幻想了无数个可能或者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不知道他是人是妖，如果是妖倒好办，可万一是人，知道我是妖怪会不会就跑掉了呢？童童在一旁皱着眉，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小脑袋似乎要被这些恼人的问题挤爆炸了。

成先九闭上眼，心里却还是略有波澜。眼前这小姑娘当真是像极了她，可却终究不是她。罢了罢了，养好伤，处理掉赤烈，便安安生生当这个天帝强硬指派下来的山神吧。想到这，他心里便也慢慢宁静，再无波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