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一座会让人抑郁的城市。我现在生活在北京,我想我快要抑郁了。
人们通常所指的让人抑郁的因素是生活压力,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尽管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来这里八年了我却依然住在五环外郊区的某个20平米的破房子中,但我所感受到的抑郁,说来奇怪,来自于一些画面,一些能够让我产生强烈的不可抑制的联想的画面。
比如,每当我闲逛到后海的时候,看到那里喧闹的人群,看到那里的灯红酒绿,我总会想起故乡的那一条少有人去的安静的河,继而想到在那里溺水而亡的我的小弟弟,想到那一天夜晚全村的人是如何聚集在河道旁,打着手电,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而从后海往回走,每当我看到夜色中在鼓楼下接吻的情侣,我总会想起年幼时从门缝中瞥见的我的父母争吵时的样子,父亲打得母亲像一摊软泥一样卧在地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
你或许已经读出来了,我有一些不是那么美好的童年回忆。
我出生在河南新乡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很多庙,那里很穷,那里的人们每天为了活着而活着——除了这些之外,我想不出还可以怎样描述那个地方。我的童年记忆是一连串的黑色画面,所以当我可以自己做选择时,我便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那个地方。在来北京之前,我也在一些城市生活过,自然见过河流,也见过接吻拥抱的情侣,但我从没有产生过这种联想。事实上,自我离开那个小村庄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怎么记起过那些不太愉快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忘记了。每当别人要我讲起我的人生,我都会这样回答:“过去太久,我记不清了。”不是那些心理学家所谓的自我催眠,是我真的记不清了。
而当我来到这里,来到北京,它们似乎全回来了。但在我住在北京的这八年里,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路过后海和鼓楼,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我的弟弟、我的父亲和我的童年,但我并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崩溃,只是略微有些抑郁,仅此而已。或许这些都得归功于我的朋友C先生吧!有个我熟悉的并且了解我所有过去的人可以听我倾诉,真是让我感到十分舒畅和美好。
C先生是一个神奇的人,我十分喜欢他,但我们仅限于普通朋友的关系。或许是因为他常常听我倾诉,给我讲道理,但从来不会让我在他的肩膀上哭泣的缘故吧。他和我在一个村庄长大,我弟弟落水的时候,我父亲离开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当我决定离开那个我生活的村庄的时候,他也在,他曾劝过我不要走。“你是热爱这里的,这里是你永远的故乡。”他这样对我说。我直到此刻都无法理解这个能够看懂我所有眼神读懂我所有话意思的人为什么会说我热爱那个让我无比伤心的地方。我全然不信这句话。那哪里是我的故乡呢?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那段谈话过后我离开了他,断绝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一个人去到了别的城市。我真的也再没有想起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几经辗转最后我来到了北京生活,租了一个郊区的房子。房东是一位和我岁数相近的男人,他在北京已经拥有了多处房产。我十分羡慕他如同蜜罐般的生活,羡慕他拥有着完美的人生和完美的童年回忆。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拥有那些我不愿记起的黑色的过去。
第一天搬家的时候,在电梯上,我遇见了住在10层的一个男人。正疑惑着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竟喊了我的名字。原来是C先生。他成了住在我楼上的邻居。
C先生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始终在寻找我,后来实在找不到,便干脆来了北京谋生。或许是缘分使然,我们竟如此巧合地再次相遇。我们又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讲话,一起吃东西,一起压马路,但他始终不会去做任何包含更多意义的事情。我跟他一起去后海和鼓楼,把我脑海里那些一连串的联想和回忆讲给他听。他每次只是听着,说没事的,说会好的。
到了第八年的时候,在我们第无数次走到后海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沉默,想起往事。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我想这八年来,你想起这些事,是因为想念故乡了。”说罢,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都不再有话说,像两段呆木头。
那个晚上过后,我忽然感到内心有了极大的阴影。我常常以为,黑和白都不是最强烈的感受,太过痛苦,或是太过幸福,都是容易接受的情绪。而人们最感到困扰的应该是灰色,是带着黑色阴影的白色,是让你心里一直痒痒的却消不去的那股热流。突然之间,“故乡”这两个久违的字又摆在了我的眼前。哪里来的思念呢?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这阴影驱使着我每日工作、奔波,也压得我不再愿意同C先生讲话。每日工作到深夜才回家,我甚至都没再怎么见过他。
只有两次,我看见了他,也同他讲了话。
一次是我因为发烧而请了假,决定早些回家休息的那一天。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我的内心感到异常孤独,想起了许久不见的C先生。当我走进电梯的时候,抬头看见电梯里面竟然就是他,也只有他。我于是慌忙转过去看屏幕。他住在10层,却为什么按了9层的按键?难道他每天都先来我的房间外看一看我有没有回家我过的好不好?内心翻涌了一会儿,我走过去想要靠在他的身上。他推开了我:“你脸色不好。每天这么工作怎么会不生病?赶快回家好好休息。”
另外一次,是我约了房东来收租时他向我抱怨楼上租他房子的男人竟然连门锁都不换。原来是房东下意识地拿着自己原来的钥匙去开了楼上的门,竟然打开了。我看着房东,他也看着我,都不再有话说,像两段呆木头。那天晚上下班回来已是深夜了,我去敲了C先生的门,想要提醒他换锁。等待他开门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中回想起了许多与他的往事。过了一会儿,他开了门。我说明了用意后,他十分不耐烦地催促我快去睡觉,然后立即关上了门。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去敲他的门也没有人应过,便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联络他了。那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想起任何关于故乡的回忆,心中的阴影也就这样慢慢消散了。在我升职的那一天,实在按捺不住想要与他共同庆祝的心情,于是在办公室里拨了电话给他。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等等。
为什么不是C先生,却是房东的声音?
“房东您好,请问这不是C先生的手机号吗?”
房东没有回应,倒是旁边的同事大声地对我讲道:“你是不是升职升傻啦?不拨号打什么电话啊?再说,你都在郊区买了复式了,哪里来的房东啊?是不是瞒着我们又要买房子了?”
那一刻,我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一段呆木头,又像是三段呆木头。我感到这真是一座让人抑郁的城市。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想要回到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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