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作者: 牛吃草草 | 来源:发表于2019-11-30 00:09 被阅读0次

    人们叫这个地方小城,小城的南头有一条老街,街在运河堤下,这个地方叫南门,南门的街上全是一些木制的老房子,房顶盖着些青色的小瓦,映着街面的青砖;在街上有许多铺子,门面上的木板已经风化成了碳黑色,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运河里跑船,我就被留在了在老街上开裁缝铺的姨娘那里,每天我都在南门玩耍,直到有些炊烟从远远近近升起的时候,就会听到姨娘的声音,

      “小——二——子——,家来了——”,

      声音悠悠地穿过青石街,

      “来了——”我跑着回去。

     晚饭是稀饭和青豆米煮咸菜,稀饭是不怎么肯吃的,我只拿把小勺将咸菜里的青豆米掏出来,吃完了,姨娘就用稀饭拌些咸菜花,喂着我,我仰起头,那时姨娘正朝我笑呢,姨娘才十九岁,笑起来就跟运河上的晚风拂过桃红的水面一样。

      老街的晚上,隐隐约约有些灯火,姨娘却不怎么出去串门,她给我穿上红肚兜,把我放在帐子里,轻轻拍着我的身子,

      “开花了,发芽了,小二子要睡觉了。”

      快要睡着了,听到有虫子的叫声,是夏天,还会有萤火虫在窗外一闪一闪。

      早上太阳挂在街头飞檐上的时候,糖人张就会挑着摊子从街头出现,青裤子、白汗衫,踩着亮亮的青石街,一直到姨娘的铺子前,放下担子,升起铜炉。我们这,做糖人的有两种:一种是将料糖染上颜色,然后捏成诸如十二生肖的许多形状;一种是将料糖烧化了,再用一把勺子盛起在一块白色的大理石板上勾画出各种图案来,糖人张就属于这一种,他是什么时候在姨娘的铺子前卖糖人的,我已记不得了,但每天,他做好第一个糖人后,会吆喝上一声,

      “糖——人——卖——来——”

       就一声,绝无第二次的。

       我听见了,连忙睁开眼,

      “姨娘,小二子要嘘嘘。”

      姨娘也不说什么,我跳下床,翻过门槛,就蹲在糖人张的摊子前,不嘘嘘了。

      那时,糖人张给我讲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后来,时间长了,糖人张专门给我做了一张可以折起来的小爬爬,来来回回挂在担子头上,我就是坐在这张小凳子上知道,运河边上有座塔,在塔那边还有一个大湖,大的望不到边,糖人张跟我说,等哪天他不做糖人了,就带我去看大湖。

      大湖是什么样的呢 ?姨娘说,宝塔娘娘就住在那一边,她种了许多花。宝塔娘娘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我在南门外见过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我想,大湖上也该是开满油菜花的吧,然后,风一来,有些就吹到了南门这一边。

      等到油菜花真的开了的时候,刚过了年不久,姨娘的铺子上还贴着红对子。乡下这个时候,没什么农活,男人留在家里打牌,女人带上伢子上城,买些油盐和心仪已久的洋布,顺便结伙瞅瞅热闹,女人喜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又突然放声笑起来,这时正是老街上热闹的时候。

      性急的买来花布立即想着该做件怎样的衣服,姨娘的铺子里女人也就多了起来,伢子却大多留在了糖人张的摊子前,大人们出来了,第一件头疼的事就是把伢子带走。

      “啊——咦——,脏死了,料糖全是鼻涕做的呢。”

      没有声音。

      “汤——炮——子——,不嗌会死啊——”

      “汤泡子”不会死,却会一把做在地上,鼻涕和着泪花花糊在脸上。

      旁边有上年纪的妇人劝,“你就给伢子买一个嗄,新年大到头的。”

      不一会儿,就会见到一个女人,快步牵着一个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的“汤泡子”,再瞧,“汤泡子”手里拿着个糖人,笑呢。

      忙过了开春的这一段,姨娘就有些空了,有时姨娘也带我到街上走走。铺子里的伙计看到了,没有几个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偷着瞧上几眼,有胆大的隔着街就放开嗓门,

      “明家我到你那块做衣裳,等我奥——”。

      姨娘不睬他们,倒是店老板娘听见了,

      杀千刀的,不干活想什西心思。”

      伙计不说什么,心里想,你是恨自己不如人家漂亮。

      晚上,有些暖洋洋的风带来些花粉的香味,姨娘在罩子灯下,给我做春天穿的小夹袄,我坐在旁边,火花欢快地跳跃,映在姨娘的脸上,

      “姨娘,你好看呢。”

      姨娘愣一下,脸上泛开些红晕,却一把把我抱到腿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

      “咯——咯——,”姨娘跟我笑成一团。

      这一天,糖人张早早收了摊,那时风刮得连天上的红云都飘着醉人的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却走到了铺子门口,姨娘正在里面做晚饭,

      “我带小二子去堤上看看。”

      姨娘抬起头,不说话。

      “我把做糖人的摊子放在这,”他是想让姨娘放心。

      姨娘点点头。

      穿过南门的牌坊,是一条通到堤顶的石阶,堤上是高高的榆树,风一过,榆树沙沙地响。我坐在糖人张的肩膀上,回过头看到,淡白的榆钱花点点地飘到老街上青青的屋顶。我们坐在榆树下,透过草叶看运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太阳就在不远处的塔顶,宝塔娘娘就在河那边,油菜花正在大湖上开着。

      “小——二——子——,家来了——”,是姨娘的声音。

      糖人张抱起我循声回去,姨娘在不远的堤上,看见了我,笑起来,接过我走时,姨娘回过头,

      “摊子以后就放在我那块,你早上来挑走。”

      后来,糖人张就不用再挑着担子赶街。

      姨娘给我的红夹袄也快要做好。

      这天晚上,姨娘告诉我,等明天在我的红夹袄上绣上一朵最最好看的花,糖人张就带我和姨娘一起去看大湖。什么花呢?姨娘说,那叫百合,你还没见过呢。是的吗?大湖、百合,是什么样的呢?

      我趴在床上,看着灯下的姨娘,呆呆地想,百合,什么样的呢?肯定比油菜花还要漂亮,而且,宝塔娘娘在大湖上种的就是百合。

      窗子外面浮着一轮黄黄的大月亮。

      半夜,风大了起来,听到外面有呼呼的声音,我终究没有看到百合,却已经睡着了。

      我被人抱到街上的时候,半边天都是橙红的,看得见堤上黑压压的榆树在摇摆,漫天舞起来的是大片大片的白,火光中的老街到处是奔跑的影子。我站在姨娘的铺子前,大火从姨娘的铺子开始蔓延,这时,冲过来一个人,一把抱起我,是糖人张,

      “姨娘呢?!‘

      我这才知道哭。

    “你就在这块,不要走。”糖人张放下我,转头就冲进了火中的铺子。

      那时,风正大,姨娘的铺子在风中热烈地燃烧,就像一朵即将盛开的百合。

      老街从此就不复存在了。

      后来,爸爸妈妈的船来到了运河边上,姨娘哭着给我穿上绣着百合的红夹袄,抱我上了船;再后来,听说,姨娘和糖人张划着一只船去了大湖,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他们的消息。

    【说明】

    这篇小说写于98年8月,当时我还是大三的学生,写作此文时原本还有一个副题,关于我印象中的故乡和爱情。两年后,我将文章发在了榕树下社区(也是我唯一在榕树下发的文章),后来这篇文章竟被收录在了榕树下出版的《2000中国年度最佳网络文学》一书中,还是友人的提醒,我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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