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肖冰
年岁愈长,愈感到一种记忆根深蒂固,牵动人一生的神经。
我的家乡岐山,一个中国西部普普通通的小县城。多年以前,我拼尽全力,只为离开记忆中那个闭塞、贫穷而又倍感劳碌的地方。七月的风一吹,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我飘到了城里。城市还未将我的土气完全褪尽,又一阵风,硬生生地把我吹回了岐山。从此,我便扎根在这块土地上。
我工作的第一站,是一个北山脚下的小学校。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远离街道,校舍简陋,出门有山,院中见庙。记得刚入校时,有个年长的老师笑着说:“欢迎来到都城(杜城)!”我一错愕,他又笑了,“这里可是三千多年前中国的首都哩!”我觉得那话一点儿也不好笑。因为学校偏僻,我失落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理想丰满,现实骨感。青年人的心里,总觉得最美的风景在远方,而脚下的这块土地太平凡,太普通了。
时光能教会人许多东西。渐渐地,我发现我原来生活在一方神奇的土地上。
杜城、宫里、衙里、戢武、岐阳、驸马庄、范家营、礼村……光听我周围的这些地名,就给人一种历史厚重感。课余、假期,我的足迹踏遍了周围各个角落。出校抬头北望,映入眼帘的竟是亘古闻名的箭括岭;往南一展脚,就站在三王庙、周太王陵前。我曾无数次地想像,3000多年前古公亶父是如何率部离开豳地,渡过漆水河,翻越梁山,栖居在岐山脚下这块凤鸣祥和之地的。甘棠树下,听召公明察断案,亲民爱民,佳话传诵;周公庙里,念周公吐哺握发,勤勉辅政,高山仰止。圣人孔子一生都想入秦地拜谒周公但未能如愿,只能把“梦见周公”作为一个未了的心愿,而我每天都生活在周公曾制礼作乐的地方。徜徉在周原大地上,沐浴着浓浓的周风周韵,我流连忘返。
曾去江南水乡旅游,恰逢无锡梅村的泰伯庙会,会上耍狮子、扮社火、扭秧歌的热闹场面,与岐山的风俗出奇地相似。穿过游人如织的大街小巷,来到泰伯庙里,终于清楚了一段与岐山关联的历史。3200多年前,商朝没落,周王兴替,周太王长子泰伯为避让周室王位,从岐山一路南下,定居于江南梅里(今梅村),将西周的礼仪制度、农耕文明引入江南,开创了吴国五百多年的基业。泰伯“三以天下让”被孔子尊为“至德”,百姓尊其为“让王”。为纪念泰伯 “三让” 的高风亮节和开发江南的丰功伟绩,每年正月初九,四乡百姓纷纷前来赶游泰伯庙会,祭拜泰伯。世界至德宗亲十二姓氏之后裔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前往梅村归宗认祖,而梅村人每年却不远千里跑到岐山寻根拜祖。行走在梅里古镇,作为泰伯的老家人,我颇感自豪。
一个在异域他乡生活了多年的外地朋友,一来到岐山就惊呼不已:“以前只听说你们岐山臊子面、擀面皮好吃,现在发现岐山真是块宝地!南北有山,中间有河,川平原阔,物产丰富,到处都是文化……”听他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般列举岐山的诸多美好之处,我这个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岐山人竟有些惭愧了。的确,北塬上的沃土,种植着一望无际的优质小麦;南山脚下的稻田,一派水乡景象。春天,凤凰山上,周公圣水滋养的杏花开得漫山遍野;夏天,渭水汤汤,蒹葭苍苍,北到崛山森林公园,南到秦岭太白山,到处都是避暑的天堂;秋风一起,苹果、猕猴桃香飘万里;冬天,涝川的雪景晶莹剔透,美妙绝伦,仿佛进入童话世界……
一代又一代岐山人生于斯长于斯,勤劳,善良,忠厚,他们热爱、耕耘着这方土地。不论是为生计出外打拼,还是为了追寻诗与远方,纵使走得再远,或许,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家乡味道纯正的臊子面,村口母亲远眺的身影,儿时伙伴的一声声呼唤,都会越过千山万水,搅扰游子的清梦。连我这个长期生活在岐山的人,每次出远门回来,脚一踏上岐山的土地,就特想吃一碗酸爽香醇的臊子面,一碟擀面皮,吃罢才觉得心里踏实,才觉得真正回到家了。
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青藏高原的一个老同学,想念他远在岐山老家八十岁的母亲,在母亲节那天,通过K歌唱了一首《梦中的妈妈》,声音嘶哑,几度哽噎。那首从青藏高原传到岐山上空的歌,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歌。
住在岐山,每逢节假日不用舟车劳顿,转个身的功夫就能陪陪父母,摘母亲种的菜,吃母亲做的各种小吃;听父亲说说收成,讲讲生活趣事、人生感悟。近些年,虽然父亲不在了,母亲也到了城里,但我还会时不时地回到老家,听一听村里长辈们那熟悉的问候,到沟边看看老屋已废弃多年的窑洞,到放过羊割过草的崖畔走走,去母亲种过菜的地边嗅嗅当年的清香,去村南的公坟里看看我长眠于此的至亲。崖背上那棵粗壮茂盛的皂角树啊,不知它如今在装点着谁的城市。抚摸着大树被挖走后重新长出的小皂角树,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只要根在,一切都在。
贾平凹在《秦腔》中写道:"人一生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都在变,除了根。"一个土生土长的岐山人,孩提时代天天梦想走出岐山,后来转了一圈又回到岐山,我知道,我的根已深扎在故乡情思的厚土里。
20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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