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沧桑，归于平静

——以此诗与奶奶道别

一百年的人生看似很长，
从战乱饥荒到和平舒适，
一半旧社会，一半新时代，
一半在农村，一半在城市。

一百年的人生实际很短，
数十年转瞬即逝，
外面的变化翻天覆地，
你却总惦记油盐柴米。

儿时模糊的记忆里，
浮现着你慈祥的笑，
满桌的可口饭菜，
楼顶的花花草草，
耳边萦绕着
常年絮叨
和偶尔争吵。

我们还小你已老，
我们却无从知道，
你年少时的模样。
你讲给我们的故事，
又是从何处听到？

你性格倔强要强，
青春年华失去了丈夫，
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
困苦铸就了你的顽强。

你内核坚定却活在过去，
民间故事和传统习俗，
变成皱纹爬上了你的脸，
缠绕着最后的讲述者，
一起被时代所埋葬。

而你的魂灵，
将飞过彩云天梯，
找到熟悉的天地，
就此安息。
百年沧桑，
归于平静。

---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从上海到老家的飞机上。这次回去和奶奶告别，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从飞机的窗户往外看，蔚蓝的空中飘浮着棉花糖般的白云，似乎搭出了一道镶着金边的天梯，天梯的尽头也许就是天国吧。飞机缓缓降落，魂灵缓缓上升，我们只是去往不同的目的地而已。结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呢？

回老家前姐姐就和我聊了奶奶的状况，她已经神志不清，油盐不进，长时间昏睡。因为长期卧床，一条小腿布满了黑红色的血栓。她住在我老家小城市的医养中心，平时在养老院，一旦身体出现不良状况就直接送到对面的医院治疗。

我在去看她的路上买了一束鲜花。奶奶很爱花，我们小时候住在邮政家属楼的顶楼，她便在楼顶开辟了一个小田地，种上各种蔬菜花果，半夜起来看昙花一现都成了夏夜的固定节目。后来搬了新家，住在四楼，没有了小田地。她就在楼下种了花，趴在阳台上远远地欣赏。

走进病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老人味，混合着药水的味道。窗台上散乱地放着护工的手套。我把窗台上的手套收拾好，放上那瓶鲜花，房间里有了一点点生机。三张病床上各躺着一位老人，一动不动，偶尔发出呻吟声。奶奶躺在靠窗的床上，鼻孔里插着管子，手被绑在床护栏上，体态不太自然。

“怕她扯胃管，稍不注意就扯下来了，装又费劲得很。”护工阿姨解释说。

“不会扯下来的，我们看着。”我把她的手解开。我握着她的手，喊了声“婆～”。她的眼皮动了动，眼睛竟然睁开了。我摘了一朵花放在她手里，她竟然握住花柄搓转了起来，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

cc3a86cad907d23d94e6c9753ba41cd.jpg

奶奶喜欢吃桔子。我买了几个，用勺子碾出汁来喂她。她愿意喝，但每一勺都喝得很费力，嘴巴一张开就要瞄准赶紧倒进去，以免误了时机。喝完她不住地摇头。我以为她不想喝了，问她还要不要，她眨了眨眼表示同意。喝完她揉捏着花瓣，还不忘在嘴上一抹，就像用纸巾擦嘴一样。

我们临走前，护工又把她的手拴了起来。我们嘱咐她尽量松一点。后来我和姐姐商量把奶奶的鼻饲管去掉，如果她愿意吃，就喂她一点牛奶或橙汁，不愿意吃就不必勉强。鼻饲管去掉后，她不再习惯性摇头了，甚至还主动喝了些牛奶。估计之前摇头是因为管子让她不舒服，她想摆脱吧。

我看望奶奶后两周，她走了。我并不因此悲伤。但是当我想到她走之前痛苦的表情，心里升起一丝悲凉。我们惧怕死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惧怕死亡之前的那段没有尊严的日子，任由医生和护士摆弄自己的身体，他们关心的只是生命体征，是监护仪上的那些跳动的数字。至于你愿不愿意，舒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想以哪种方式离去，与他们无关。

姐姐已经为奶奶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有很多老人连这样离去的机会都没有。“她活到99岁了，福气好好哦。”人们都这么说。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难道每个人都只能如此结束吗？

直到最近在看一本书《最好的告别》，我感到一点宽慰。有人临终前几周还在从事喜爱的事业——教小孩音乐，四处演讲，也有人在养老院做平常的事情——照料小动物。他们的临终关怀团队会和他们讨论近期目标和选择：例如想参加朋友的婚礼，不希望感到疼痛等，然后施以姑息治疗，起码减轻一些痛苦。如果能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和亲朋好友一起，做着喜欢的事，慢慢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也许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应该是“垃圾时间”，除了原谅、感恩、释怀……还有对生命历程美好的回忆。心理学上的“终峰定律”对人生同样适用，我们对人生的感觉并不取决于生命的长度，而是取决于高峰和最后的体验。而生命最后的哪怕最微小的选择和最微弱的尊严，都值得我们去重视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