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残阳落在山顶,余晖照射在对面青龙山的山梁,山梁上呈现一片金色。
山足下,暮色渐暗
赶场的人们,三三两两迈着急促的步伐往回赶。干活的人们,拿着劳动工具急急忙忙往家走。
笨莲儿带着一顶变黑的旧草帽,挑一挑空桶,漫不经心往家走。有急步赶来的人,笨莲儿就靠在路边,让别人先走。她一双排着内八字的脚杆,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火烧屁股也跑不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有点笨。
农历五月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大地,快一个月没有下雨。这样的天气,好晒收回家的麦子,豌豆。笨莲儿也抓紧时间把麦子晒干,通常人们把晒上一两天,控一下水份的麦子卖给粮食贩子,晒上三四天的就留着自己吃。笨莲儿种的少,要晒上好几天,留着自已一家四口人吃。
笨莲儿收拾好麦子,又开始半桶半桶挑粪灌晒得奄奄一息的玉米苗,这不,她挑一挑空桶,刚从地里回来。
她走进院子,看到门还紧锁着,心里一阵酸楚,知道她男人打牌还没回来。她慢慢放好粪桶,再慢慢打开房门,发现靠左墙装麦子的柜,柜盖子放在地上,走近一看,柜子里麦子少了一半。顿时,她像招电闪雷击一样,浑身颤抖,原本没力的双腿更加站不稳。又像是遇到巨大的灾难无法补救,惊恐万分。
她跌跌撞撞,连走带蹿,爬到房后小山坡上,朝着赶场的方向,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地哭喊:李……根……全啊……你不该把麦子给我卖了啊……我种得好辛苦啊……小麦生虫长蝘,没钱买喷雾器,又没人肯借,是我一刷把一刷把,一行一行刷的杀虫药啊……李根全啊……你丧尽天良!我腰疼,我是跪着割完的啊……
那呼天叫地的哭喊声,震撼到了天边最后一丝晚霞,收起了笑容,夜暮覆盖了天空;那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在宁静的山村上空回荡,让人听到即心痛又气愤。
有好心人劝莲儿:“不哭了,回去做夜饭,根全卖了麦子有钱,恐怕要打到明天才回来。”也有人说:“不像话,打工挣不上钱,忙过了才回来,还要把那点麦子偷偷卖了”。更有人说:“没有结婆娘又想结,结了又不争气”。
天黑定了,莲儿的哭声停了,打牌的人,仍然没有回来。
笨莲儿拖着那双似乎不属于她的双腿,弯着背,手捂着肚子,咽咽呜呜痛哭着回到屋里。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服,她没有换下衣服,而是忙着给两个女儿煮饭。
简单煮了一点面条,同一个八岁,一个五岁的两个女儿,在微弱的灯光下,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到吃面时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又像是莲儿的抽泣声。
夜深人静,笨莲儿翻来翻去睡不着。她仿佛看到根全在牌桌前有说有笑,左手捏一把牌,右手旁放一堆钱,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哈欠一个接一个,嘴巴合下带出眼泪,越想越睡不着。
到了夜里两点多,连续干了近一个月的天气,突然起风了,过了一阵子风推着雨直倾而下,猛烈地砸在地上,房上、山顶、溪流……风声雨声像似在呐喊,在发泄,要把满腹的委屈倒出来。
大雨惊醒了沉睡的人们忙着起床。有的把放在院子里的麦杆往柴屋里拿;有的用锄头把水往粪坑里引。隔壁两口子,站在街沿上望着雨水,女人说:明天种点迟玉米,男人说:这雨是笨莲儿哭出来的。
莲儿没有开门,在房子里拐来拐去,用盆子、水桶、大碗小碗吸从房顶上瓦缝里漏下来的雨水。蚊帐也漂湿了。
大雨持续了几个小时。
天亮了,雨小了,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像莲儿在诉说她的过往:
笨莲儿,原名叫张树莲。个头不高,骨架粗,额头往前倾,额前的头发差点同眉毛连在一起。嘴大三颗门牙,像挖土机的三个铁爪,简直就是从猿始人到她这辈,没有经过几代。
父母在她十一岁那年相继去世。哥嫂把她当成一个沉重的包袱,恨不得早点扔出去。姐姐对她好,时不时来看她。
她不认字,钱也数不清。
十九岁那年,经人介绍,嫁到李家湾村。李家湾村是出了名的地区条件差,两山夹一沟,山高路狭。单身汉成群结队,人称“公牛村”。
李根全家,兄妹四人,老大老二快五十了,没有娶上老婆,姐姐已出嫁。李根全个子不高,人瘦小,比两个哥哥精灵。有时从言语中吐露出一些自卑,怕人笑话,一家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娶上老婆。李根全的母亲见谁都哭哭啼啼的,求人帮她儿子作介绍。同村的一个长辈,把他的远房亲戚,笨莲儿介绍给李根全。那年李根全三十七岁了,为了传宗接代同意了这桩婚事。
婚后,李根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嘻嘻哈哈,见了任何女人开一些下流玩笑。又像是提高了地位,逢场天噪门大喇叭似的,吆喝同村的人到场上打牌。
第二年,莲儿生了个女儿。当女儿三岁时,莲儿又怀上了。怕罚款,她婆婆教她,搞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问,就说是给哥哥生的,要抱养给哥哥。后来笨莲儿照婆婆的话,一字不差说给別人,不问她,她已会主动说:给哥哥生的。
有个大爷开玩笑说:笨莲儿,给哥哥生的,要给哥哥来睡。她又将这话一字不漏拿回家说。
第二个孩子又是一个女儿。坐月子,李根全拿娘家送来的一点钱去打牌。还十分怨气地对笨莲儿说:笨婆娘,是生个儿子,我会疼你。
当大女儿五岁,小女儿两岁时,李根全母亲去世。
过了两年,大女儿到了读书年龄,李根全只好外出打工。
笨莲儿要待孩子,还要种三个人的庄稼(小女儿分的土地,在她哥哥名下)。一年四季从不在哪里闲逛,不是慢慢做家务,就是在地里慢慢干农活。下雨也不闲下,打双赤足到地里干活,有人问她,为啥不穿鞋?她很平静地说:根全没给我买。天黑了,她又打双赤脚担水,路滑不小心栽倒在田里,她不哭不怨,一身连泥带小,又返回水井担上半桶。
山高路狭,笨莲儿背一梱玉米杆,碰上了路边的大树,迷迷糊糊栽下了悬崖。她没有哭,而是慢慢爬起来,把玉米杆重新捆绑,再背回家。
腿上无力,经常摔跤。有人担心:她会不会哪天摔死。古话说福大,命大。她福不大,命还真大。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吧。
有年夏天,正是野山菌采摘的时期,两个女儿高高兴兴上山采了很多,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能吃上一顿香味可口的菌子,家里没油。笨莲儿用白水煮,母子三人吃了上吐下拉,中毒了。
别人家的鸡鸭,不管是瘟死的,还是毒死的,扔了。笨莲儿在草丛里找出来拿回家,用开水洗干净,炖出来给两个女儿吃。
她爱她家,爱她两个女儿。
根全经常抽烟喝酒,长期打牌熬夜,加上遗传性乙肝,大女儿十三岁,小女儿十岁那年,根全患肝癌死了。
只要有人问:笨莲儿,你家根全呢?她不会说死了。还是那几句固定不变的老话:他打牌,晒一晒坝谷子被雨冲跑了,打牌把娃娃学费弄掉了,他把麦子给我卖了。
又问:根全死了,你哭没有?她很坦诚地说:没有哭,他把麦子卖了我哭,把雨都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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