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打算把冬天用过的被褥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翻箱倒柜的扔了一炕,一块父亲盖过的被子,让我瞬间泪如雨下。这块被子是父亲每次到我家里来,我专门为他准备的,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我家时用过的。父亲回牧区后,我没有拆洗它,而是叠好放在了柜子里,一直没动过。抚摸着这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的被子,我仿佛闻到了父亲的味道,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怀抱被子坐了许久,轻轻叠好它,再次把它放进柜子里,没舍得拿出去晾晒,我怕把父亲的味道晒没了,藏在柜子里,也就似乎留住了父亲。
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月,从医院出来在我家里住,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我说,他感觉自己不太好,想回家。牧区只有母亲一人,医疗条件也不是太好,我担心他回去不方便,再三挽留,他还是执意要回,那时的父亲可能真的预感到自己会不久于人世了。无奈之下,小妹开车送他回去,看着父亲下楼的背影,在他艰难的坐上车的那一瞬间,我不忍再看,不忍再送,我知道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来我家了,这位一生疼爱我的人,此生不可能再来了,无助、绝望、恐惧让我再无法控制自己,跑回家里扑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父亲离世已经大半年了,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是我一直走不出来,本以为时间是一副良药,慢慢的会抚平我心中的悲伤,为了摆脱痛苦和对父亲深深的思念,我拼命工作,业余时间画画,写作、打球、把所有的时间填都的满满的。我曾想,我要花大把的时间和笔墨详细记录父亲的点点滴滴。然而,自从父亲走后,我和家人在生活中很少提及,更不敢写关于他的只字片言,拿起笔就胸闷,手抖,泪眼婆娑。
每当听到别人家的老人去世时不是八十几岁,就是九十几岁,小妹总是忿忿不平,我也深有同感,我们不是恨别人活的太久,而是羡慕、嫉妒人家怎么就那么高龄?我的父亲才七十二岁,如今的社会,生活好过了,儿女们长大了,正是该享受晚年幸福的时候,他却离开了,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和遗憾。
在我心里父亲从未离开,他的音容笑貌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是那样的清晰,想他的时候,我翻影集,看他和我们一起去青海湖、台湾、北京、延安的旅行照片,照片中的父亲腰板挺直,双手背后,走路有劲,他是那么的有精神。那时,父亲就已经身患绝症,可能是因为控制的非常好,在外人眼里完全不像个病人。一张张照片都变成了满满的回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祈盼父亲能够走入我的梦境,我宁愿相信他是去独自出门旅行去了,有一天,他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惊喜。
父亲心地善良,一生坎坷而艰辛。他放过羊,当过皮匠,种过地,给大队食堂煮过饭,给水利上抽过水。他心灵手巧,喜欢钻研,年轻时自学了柴油机维修技术,惠及一方,六十岁那年他学会了骑摩托车,六十五岁学会了开三轮车。
父亲出生在榆林城一座古老的四合院里,在那里度过一段快乐的童年,他从小聪明乖巧,受到亲戚朋友喜爱和称赞,尤其是曾祖母对他的疼爱让父亲永远难忘。父亲生前反复叮嘱弟弟,让他保管好曾祖母的照片,说曾祖母是这辈子最疼爱他的人。父亲常常讲他童年的糗事,因为贪玩,有时逃学,老师经常追到家里来,曾祖母就让他躺着装病,祖孙二人演双簧戏。以父亲的贪玩来看,学习成绩并不好,可这并不影响同学对他的拥戴,他是几条巷子里的孩子王,二叔说上学时他和父亲形影不离,作为哥哥,他是二叔的保护伞,二叔经常跟着去父亲的同学家,几乎认识父亲所有的同学,莲花池、榆溪河、城墙头、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几十年后,父亲的同学居然还认得他,有的还在找他。
13岁的时候,因生活所迫,父亲辍学随爷爷步行来到内蒙,饱经了苦难的煎熬和考验,奶奶常年居住榆林,爷爷有时外出几天不回,他经常独居在家,五十年代的牧区很是荒凉,草木繁茂,每到夜晚,周围狼号鬼哭,他经常爬上房顶躲避心中的恐惧,等待天亮。我的爷爷腿脚不便,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到了年底,一年的收入多一半被爷爷、奶奶带回榆林,那里有曾祖母,二叔、大姑也需要照顾。他与年幼的弟弟、妹妹相依为命,我和妹妹那时也小,一群孩子别提有多艰难,尽管这样,父亲从无怨言。作为大哥,他爱他的弟弟、妹妹,常常念叨他们,讲他们的故事,他宽容大度,从不斤斤计较, 因此叔叔、姑姑都很敬重他,父亲的病也时刻牵挂着他们的心。
父亲热情开朗,蒙汉兼通,讲的一口好蒙语,他有很多的蒙古族朋友,那些朋友无论后来官居何位,只要有机会路过我家,总会来家里和父亲聊聊天,喝上几杯,能帮上忙的他们绝不推辞。父亲还有许多的南京知青朋友,和他们亲如兄弟,父亲曾应邀到南京和连云港拜访他的老朋友,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这些知青朋友每次返乡也总是要和父亲聚聚,回忆当年的情景,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和我不知道的稀奇事。
父亲做的一手好饭,干活又利索,我很小的时候,常常给父亲打下手,打月饼、包饺子,也算是多少继承了一点他的手艺。父亲顶看不上我们做的菜,说我们做的饭顶多就是能吃而已,我们也就乐得坐享其成。他做的酥鸡、酥排骨、八宝饭、无论哪个都色香味俱全,让人馋涎欲滴,就连妹夫们吃了也都赞不绝口。每年过年父亲都会和母亲提前准备好丰盛的菜肴,等待我们回来,年年如此。然而,去年的腊月二十九,也就是从我家里离开三天后,每年这时候正在厨房忙碌他却因病痛不能下地了,当我们一个个返回家后,父亲躺在炕上满脸歉意的说:“看看我这狼狈的样子,连好吃的也不能给你们做了。”重病的他还在牵挂着他的儿女们。
父亲是个普通的人,可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伟人。他一生养育我们姐弟七人,我们就是他的丰功伟绩,他对每个孩子都疼爱有加,听到哪个孩子得奖了,提拔了,他比我们还高兴,听到哪个孩子生活有困难了,他比谁都着急。子女多,生活负担重,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不是很好,但是,父亲没有让一个孩子辍学。一次,父亲送小妹去东胜,因为道路不通,返回时从包头坐火车绕到银川,到了前旗,父亲身上只剩2元钱。我工作之后,假期总是外出学习,当时工资不高,每次出门都要从家里拿钱,他总说:“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们上学”。在他的荫护下,我们度过了快乐幸福的童年,在他的抚育下,我们接受教育,工作、生活的也都还不错,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宝贵人生财富。
父亲很喜欢他外孙们,只要看见外孙们来了,他能高兴的哼起陕北小调,他觉得外孙们怎么做都是对的,允许他们无法无天,上房上树,掏鸟放火,还不让我们管他的外孙们。在父亲眼里,外孙们就是要天上星星和月亮他也会想办法给摘下来。他开着三轮车拉着外孙在草原上转,一路洒下孩子们的欢笑声,他为他们亲手制作木头玩具,什么手枪、宝剑、弹弓,现在的孩子很难享受到这样的玩具了。一有空他就在微信里看外孙们的一举一动,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外孙们和他亲近的不得了,母亲常说我们:“现在的你爸把外孙门宠上了头,你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放肆。”
父亲性格刚毅,内心坚强。从没有见过他因为生活中困苦和失意而沮丧。在他与病魔抗争的十年中,经过手术,化疗,中药,西药,曾数次辗转于西安,银川,北京、延安等地求医,经历无数次的检查,痛苦难熬,他都坚强得承受着,从来不在儿女面前叫苦叫疼。他早早的就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愿意家人因他的离去而承受太多的痛苦和负担,要求一切从简,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也保持清醒和克制,没有被病痛压倒,反而安慰母亲和我们不要害怕。他教会了我们坚强,这是我们姐弟人生中最大精神支柱,无以替代。
多少笔墨恐怕也无法描述父亲对我们的爱和我对他的思念,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那殷殷告诫,满眼的不舍……睹物思人,父亲用过的这块被子,让我一时间特别想他,断断续续敲打上面文字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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