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离1920年一位秦安移民在会宁的梁峁垦荒时,首次出土彩陶罐整整一百年时间了。
也就大约从那时起,我的族人迫于生计,迫于兵差,或单枪匹马,或携妻带子,背井离乡,陆陆续续穿行在秦安――会宁七八百里的长路上,开启了寻找新生活的北上之旅。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他们恐怕最少用了三四十年时间,几乎两代人的艰辛创造,在会宁许多地方的梁峁川源建起了自己比较稳固的家园。而且,由于地广人又肯卖力气,粮食要比秦安祖地宽裕一些。
在那三四十年间,秦安――会宁这条路上和路的两端,上演了多少人间悲喜,留下了多少族里佳话,已然无从考究!在我,确而知道的是,著名的五八年虽已过去,困难却仍在持续。烧过了祖父的三年纸,父亲十五岁了。他跟着庄上一众族人,去会宁给他们的五老太太贺了回八十大寿。他们轮换背着一块贺寿的牌匾,足足走了三天的时间。
并且这次贺寿,庄上的人肯定是见识了会宁房亲在那边的相对宽裕的生活,也肯定得到了他们相当热枕的款待。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父辈们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会宁之行了。
打我记事时起一直到现在,父亲讲的最多最精彩动人的故事,莫过于在一次次会宁之行时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了。
冬十月农闲,父亲便和伙伴们撺掇起来。商讨哪个挑一对木制的水桶,木制的锅盖;哪个挑三几对刚满月的猪娃儿。去会宁换些补贴的粮食。三天的去路上总是谈笑说耍,而来路的三天里却惊险万分。每每说到族亲迎接时的荞面油圈圈就茶,送行时族亲各家各房的娘、嫂端来的白面烙饼,米黄儿馍馍,父亲总是目光里闪闪亮亮充满深情。一句一声“唉,(曹)的亲房人对(曹)就是好!”
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故事是,一年的腊月里,父亲和另两个相仿的族兄到会宁,因为得到族亲们的照应,粮食换的格外顺当格外的多。而且我父亲会杀猪的二爸还送给他一条挣来的猪尾巴。他们预料,年关节下,挡粮的应该歇了的。便放心大胆地上路准备赶回过年。谁曾想正当他们颤抖着扁担兴高彩烈地走到义刚川下街口时,却猛然听到一声断喝:“你们几个给我站住”!他们三个突兀的像疯了一般,两手拽紧吊在扁担两头的袋绳,冲下大路,扑进齐踝深的积雪抄小路奔跑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几道弯,上了几条坡,总算听不到人声,也看不着人影了,方才停歇下来。一屁股坐在扁担上,人已经像蒸煮过一样。这时,一同赶来歇息的族兄惊奇地问父亲:“你的麻鞋呢?”我父亲低头去看,才发现一路慌忙跑来,穿着羊毛线袜子的脚板早已经脱开了麻鞋底。那麻鞋带紧紧系在脚脖子上,一边一只挂在旁边。
父亲哑笑着将湿透的双脚重新放回麻鞋里去。抬起头时,冲散的那哥们儿却酒气醺天地站在面前。原来他在避开公家人追赶时,顺坡溜到了一家人的空猪圈里,听着没声,索性喝起了怀揣的二两散酒来!三人相视,哈哈大笑。年轻的汉子还是在除夕夜归了家门。
自小听这些故事,非但没有听腻,反而在心里生起一些想法来。关乎父辈们的艰难困苦,刺激经历。关乎会宁族亲们善良豁达,人远心不远的款款温情!一度也真想走走会宁。
在许多年里,会宁的族亲每年或隔年总会在清明时节来祭祖上坟,目暏大家一块儿谈论古今,说祖上的来龙去脉,心里更是增添了一行会宁的具体冲动。
前天终于成行。我妻的老姨恰是我本家的大奶奶。年事已高。他们姊妹四人相约着去看望他们的姨,我也如愿的想去看望父亲常说的本家奶奶。
五点多起床,一边热车,一边吃馍喝茶,七点便出发在了310国道上。天公作美,隆冬无雪,路况无忧。轻踩油门,小皮卡轻快地过通渭,跨义岗川,越新添堡,通会宁城。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安沟驿。一路上,我时不时透过车窗望向残源峁梁,心里滴咕,我的族人和我挑粮的父亲,他们匆忙的脚步不知曾经踩过那个沟沟梁梁的哪条小道羊肠?他们的泪水、汗水不知砸起过哪条路上的尘土飞扬?抑或是他们的欢笑和吼叫惊飞过几只惊慌的飞鸟,惊跑过几匹站在岇梁上眼里闪着绿光的瘦狼?
车子停在了族亲居住地的山梁。放眼平望,苍茫的大地上犹如有一屉巨大的蒸笼,上头码着无数个硕大的黑面馒头。那馒头似乎在数九天的阳光里已经消散了大多的热量。顺着窄窄的水泥路面,陡陡地转到黑面馒头的底缘。两个馒头的空间两边,十几户人家,阳坡的庄院便是妻姨的家。
七十多岁的大爸大妈着急忙慌的照应我们一行五人。暖炉,热炕,洁净的床单上坐着九十三岁的老娘。妻的姨我的本家老奶欣喜得穿着新衣裳,面容慈祥。泪眼谈话间,外甥们各家的景况竟如数家珍。姨亲怀里娘亲味儿。妻子他们姊妹围在老人身旁,老人少有的健谈精神,坐了五个小时,说谈了五个小时。她十六七岁随我的大爷来到这个地方,挖眼窑洞住下。夜晚用沙棘刺堵着窑门。黑洞洞只听到梁头或沟底传来的一声声凄厉的狼嚎。大爷给社里看羊去了,只有她和孩子。“哎……那个心急哦‘’
九十三岁的老人,诉说着青春年少时的无助心声,那语气经过几十载岁月的冲刷,仍然凉嗖嗖渗入听者的心房。我润湿的眼看见妻子已是泪流满面。
“四月里,那年的扁豆苗那么胖,我和你姨父一边干活,一边要看才不几个月的你哥。你姨父就坐在地上,顺陡坡用两只脚蹬出个大窝窝来,再垫些干柴禾,把你哥放到里面。还不敢离远了,怕被狼叼去!‘’
“拔麦子时,日头毒的很。用几梱麦子把娃堵里边,防晒着。可不一会会儿,阴凉就过去了。就看见他额头晒起麻糜大小的豆豆,就又挪一挪”
“好在这里地多的很,劳苦一年能见些粮食,就是人辛苦些么!”
“那四个儿孙子,听话的很。小时候一放学回来,干完活,就爬下看书去了。现在都在外干的好的很。每月轮换着来看我。拿的馍吃不完。吃了稀奇东西了”
“我年龄太大了,下世了,儿孙子站半院,值钱的很!势重的很!”
坐了五个小时,静静听了老人五个小时的叙谈。我瞬间明白了先前的许多疑惑。我知道了我的族亲来这里的希望所在,也深深了解了他们开辟新家园时的艰难辛酸,更体悟了这些族亲们用无尽的汗水,浇灌出宽裕的生活时,那样慷慨解囊于老庄上找寻光阴而来的年轻后生。也明了了为什么我的大爸倾其毕生的精力,供给四个儿子考上大学,去城市开始幸福的生活。如果说一辈辈的人,就像顽强的藤蔓,从秦安曾经祖先的热土上,把希望向北延伸,爬行七八百里的路途,用不竭的生命力又扎根在这会宁梁岇的最深处。用两代甚或三代人的不懈吮吸,洒汗水,舍青春,拼老命。心头只供奉一个信念,让新鲜的藤蔓继续寻找新的希望,寻找新的热土,继续奋力的延伸,延伸。然后再扎根吮吸,开花结果,再展叶充盈新的希望!
生命的真正要义,经九十高龄的老人口中轻淡道出:“我势重的很!”!!这不但无悔更而豪迈的语气里,无关世事的炎凉,无关生命的短长,无关生活的痛创,无关青春的调亡!
看过了老奶奶曾经推过莜麦面的石磨,看过了我父亲曾经凑着燃烧的干牛粪火盆,就着天麻明儿时老奶奶煎的油饼子,喝完用收集的飘着羊粪蛋的天雨水煮过的最后一口茶水,就出发了的窑洞。我了却心愿般驱车离开了本家的庄院。然而,我知道,有了第一次,便和我父亲一样,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会宁行!
夕阳余辉里,我分明看见了嘴里叼着铜烟窝,一头挑着饿瘪的男孩,一头挑着未曾拆洗的破烂被褥一路北上的我的爷爷辈;我分明看到了,年轻的大奶奶,抱着熟睡的儿子骑在毛驴背上,冻麻木的三寸金莲一摇一晃;也分明听到了吊在毛驴脖颈下的铜铃铛,发出悦耳的脆响!更分明地看到了每年清明时节,祖坟上冒起的我们和远道而来的族亲点燃的袅袅青烟!
七八百里的漫漫长路,七八百个岁月蹉跎。七八百把辛酸的泪珠,七八百次回眸的绵绵情愫,一路拉扯,一路歌!
李让平书于二零二零年农历腊月初十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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