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硬着头皮走进编辑室的,方尔蝶还在劝孙敬曦,孙敬曦依旧趴着呜呜地哭。
布欣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又朝方尔蝶摆摆手。她是说,叶编说过了,别管他。程伟男看得明白。
方尔蝶板着脸指了指布欣和程伟男,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编辑室只剩下孙敬曦的呜呜声了,可这声音比布欣的高声还有威力,充满了整个空间,让人无法躲避。
程伟男心想,是自己无意间犯了错,给孙敬曦的伤口上撒了一把工业盐。叶编说的可行吗?把孙敬曦丢在那里哭,不去过问,是不是太没情理了?
时间就像负载的蜗牛,走走停停。程伟男的心像被放在电饼铛里,翻过去,又翻过来。
呜呜声突然停止了,编辑室里异常地静。孙敬曦还趴在那里,是中场停歇,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等待考验着程伟男的耐心,她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了,一向不停歇叽叽喳喳的布欣竟大气都没出一声。她朝布欣那里看了一眼。
布欣正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师姐。”程伟男探过身去,用最低的声音叫道。
布欣像是被惊醒了,转过脸,“什么?”
程伟男发现布欣的眼圈有些红肿,“你的眼?”
“风吹的。”布欣说完,把脸转过去了。
程伟男撤回转椅,四下望了望,除了空调,没有一丝风。她又看了看布欣。布欣又双手托腮一动不动了。
布欣从来没有这样过,看来她这次惹的祸不一般了,能平安地度过吗?程伟男双手托腮想。
直到快下班了,叶洪朗才踱着步走进编辑室。
“都停停手里的工作,”叶洪朗清清嗓子说,“小程来我们B版也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腾出时间来为她接风,我今晚有时间,也有心情,我请客,算是为小程接风洗尘。”随后语气生硬地朝趴在桌子上的孙敬曦说,“孙敬曦,今晚你开车。”
“叶编,敬曦他……”方尔蝶站了起来。
“他什么?”叶洪朗打断了方尔蝶的话,“上班时间睡大觉,这个月的奖金扣了。”又朝其他人招招手,“走了。”
方尔蝶跟着走了出去,布欣和程伟男也跟着往外走。出门时,布欣小声嘟哝着,“这个时候,还让人家开车,真是师太灭绝一个。”
“布欣,如果你觉得这个月的奖金多,你的声音可以再高一些。”走在前面的叶洪朗冷不丁地来了句。
布欣吐了下舌头,不说话了。
程伟男走出大门时,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孙敬曦竟低头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
金九美食酒店其实距离杂志社不远,他们也就是上车下车的时间。
叶洪朗已经提前要好了菜,甜菜比较多。程伟男明白,叶编是在照顾多数女客的口味。有很多她喜欢吃的,可看着一直低头不语的孙敬曦,她哪里有口味?
布欣、方尔蝶和她没什么区别,也只是象征性地夹点菜。
叶洪朗倒是很有胃口,边吃着边一个劲地劝大伙别放筷。
吃着吃着,叶洪朗停住了,说:“我看大伙吃得不尽兴呀,有顾虑吧,怕晚上打不到车,回不了家?这样吧,除了孙敬曦外,算我在内,都喝点酒,要不然没气氛。吃完了,用我的车,让孙敬曦开着逐个送回家。”
大伙立刻愣住了,相互看了一眼,不知怎么说。
“叶编,凭什么你们都吃喝,让我开车送人?”孙敬曦鼻子囊囊的。
“你看呀,小程是客人,布欣和尔蝶是女孩,就你我是男子汉,我请客,能不带头喝点吗?要是你请客,就我开车,你带头喝酒。”叶洪朗挨着个指着众人,与孙敬曦分析。
“你把奖金都扣了,还让我请客。”孙敬曦小声嘟囔。
“要不这样,让尔蝶开车,还是我请客,我主陪,你付主陪,我喝多少,和跟着喝多少,这个月奖金也不扣了。”
“真的?”孙敬曦似乎来了精神,身子也坐直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叶洪朗面无笑容地看着孙敬曦。
“那我喝。”
“好,尔蝶给他倒上。”
“叶编……”方尔蝶在犹豫。
“那我来。”叶洪朗拿过酒瓶给孙敬曦满满倒上了一杯。
程伟男不知道叶洪朗要做什么,孙敬曦正伤心欲绝的时候,俗话说酒入愁肠愁更长,叶编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叶洪朗频频举杯,孙敬曦也不甘示弱。程伟男她们成了观众,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一会儿。
眼见着叶洪朗脸上见了红光,举起酒杯,孙敬曦那里喝了,他却没喝,反而转身朝向了布欣,“布欣,你暗地里叫我师太,还是灭绝……”
布欣忙摆手,说:“叶编,哪有的事?”
“就你那富有穿透力的嗓门,窃窃私语,我都能听到,暗地里说别人,不是你的专长。”叶洪朗又朝孙敬曦举了一下酒杯,孙敬曦又喝了,他还是没喝,接着说,“我不是埋怨你,师太这个外号,起得物超所值。我的确喜欢唠叨,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也和我一样。”
布欣频频点头,程伟男也跟着照做。
“布……欣。”叶洪朗的舌头有些短。
“叶编,你有什么指示?”布欣笑嘻嘻地问。
“谈……男朋友不要贪多……”
“啊?”布欣一咧嘴,赶紧用手指指了正在举杯畅饮的孙敬曦,意思是,叶编,搞错了,今天唠叨的目标不是我,是孙敬曦。
“就像买衣服……一样,”叶洪朗好像没看到布欣的手势,依旧对布欣侃侃而谈,“看多了,眼就花了,不知哪件好了。看好了一件,买下来,穿在身上才是属于你的。”
“好,叶编,我明天就选件穿上。”布欣说着又朝孙敬曦指了一下。
“尔蝶。”叶洪朗目光一转,没转向孙敬曦,却朝向方尔蝶了。
“叶编,你叫我?”方尔蝶一脸迷茫。
“按照布欣的话,你……是编辑室的大师姐,工作时间要做个表率……”
方尔蝶狠狠瞪了布欣一眼。
“布欣虽好说,却不喜欢打小报告……”
“小蝴蝶,叶编说的是实话,你可别冤枉我。”布欣跟着附和。
“我……是过来人了,能看出来,我去编辑室,经常看到你脸上还残存的……幸福。那可不是工作带来的幸福,是男女间卿卿我我互诉衷情的幸福。”
“叶编,我以后上班不啦。”方尔蝶倒是不分辨。
“那个写手吧?”
“这个,你也知道?”方尔蝶一脸的惊诧。
“good grief!写手俘获了编辑,跟学生追到老师有什么区别?”布欣像是获得巨大军事秘密的间谍一样兴奋。
程伟男的吃惊不亚于布欣,她在编辑室工作有些天了,从没看出方尔蝶工作时间谈情说爱,更没想到,方尔蝶恋上的竟是她手下的写手。
“尔蝶,你给他更换笔名,每个月都上交两篇稿子,是……吧?”
方尔蝶低下头,没说话,默许了。
“这不是假公济私吗?”布欣插了一句。程伟男拽了一下她的衣襟。
“像他这样,篇篇优秀,而且风格多变的写手,在业内,我知道几乎没几个。”
方尔蝶虽没说话,但脸上的得意,程伟男都能看出来,方尔蝶不但在交稿上假公济私了,选男朋友上更是假公济私了,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那些写手会有这么优秀的吗?
“不过……”叶洪朗停了一下,“也没什么,影响工作时间的男朋友不算完美,是吧?”
“我会改的。”方尔蝶轻轻出了口气。
“敬曦。”叶洪朗终于转向孙敬曦了。
大伙都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向孙敬曦。
孙敬曦是奄奄一息的病人,叶洪朗就是济世华佗,等待他的药到病除。程伟男此时就这么想。
“叶……编。”很显然,酒精已经对孙敬曦起了作用。
“就因为两个破核桃,你让小程,让整个编辑室一下午不安生,不能好好地工作。”
“叶编,我……”程伟男赶紧低声喊叶洪朗,是她犯了错,揭开了孙敬曦的伤疤,叶编怎么还一副落井下石的架势?
“叶编,那……那两个核桃可……可是……我的命呀。”孙敬曦舌头都短了。
“是吗?核桃砸开吃了,你的命不是还在吗?还能开怀畅饮。”叶洪朗俨然咄咄逼人的法官。
“叶编,你喝多了,咱以后再说吧。”布欣赶紧让酒。
本希望叶洪朗给圆场,把吃核桃的事了过去,程伟男却发现失控了,现在是两个醉汉的较量。
“我……没多,现在是两个男子汉的交流,你们别管。”叶洪朗气势正盛。
“叶编,你……知道那两个核桃对我的意义吗?”孙敬曦不但脸红了,眼睛也红了。
程伟男坐在那里干着急,不知怎么办,布欣和方尔蝶也一样。
“意义?人家把你踹了,就……留下两个核桃,你把玩在鼓掌中,以为还能掌控爱情。可你把玩了半年多了,她不是还没回来吗?”
孙敬曦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叶洪朗。
场面真的失控了,叶编把孙敬曦的整个伤口都揭开了,孙敬曦要被击垮了,后果,程伟男想都不敢想。
她看看布欣和方尔蝶,她们也在看她。
孙敬曦突然声泪俱下,“我给她买了一篮子……核桃,一个个夹开给她吃,她应该……变得聪明了,怎么就……脑残了?那个人都……可以做她爸了,能给她夹几年核桃?”
“她没脑残,你……脑残了。”
“我脑残?”
“她把核桃吃进肚子里,却没记在心上,你却还在关心谁给她夹核桃……”
“是我脑残?”孙敬曦红着眼,朝布欣、程伟男和方尔蝶挨着个看了一遍。
布欣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程伟男不知怎么说,只是尬尴地笑笑。方尔蝶轻轻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孙敬曦看着叶洪朗。
“明天……买一篮子核桃自己吃了。”叶洪朗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
“今天呢?”
“喝酒呀。”叶洪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喝酒。”孙敬曦端起了酒杯。
程伟男不知道,危机是不是真的过去,只看到,孙敬曦和叶洪朗在频频举杯。布欣的酒量好像不错,她也跟着一起举杯。程伟男都拦不住。
酒宴最后以孙敬曦趴在酒桌上结束的。
叶洪朗还要审稿,程伟男打车更快,方尔蝶要去送人事不省的孙敬曦,布欣也跟着去了。
看着车消失在灯火阑珊里,程伟男回身问刚才还在打晃的叶洪朗,“叶编,用不用让我把你送回去?”
“小程,你认为我真喝醉了?”叶洪朗笑了。
“可你刚才……”
“舌头短了,说得话多了,对孙敬曦没情面?”
程伟男点点头。
“我对布欣和方尔蝶的话都是我早想对她们说的,在办公室,是工作场合,我说同样的话就成了一种责问,在酒桌上,生活场合,酒多话多,她们虽记在心里,却不会责怪我,明白吗?”
程伟男点头,似有所悟。
“孙敬曦呢,他并不脑残,其实,他早已明白,爱情已无法挽回。核桃只是个回忆,是个念想,是他还在念着薄情女友的一个坎儿,他已经或多或少地跨过去了,只是他不想让别人这么认为。如果只是一味劝他,他还是要顺着众人的印象走下去。我就是让他知道,能留下的,才属于他,留不下的,不要再牵肠挂肚,除非,值得。他失去的,已经不值得了。”
为人处世真的比高等数学还难吗?公式熟记于心了,却不知道下一步套用哪个公式。一步步做下去了,都不知道到头来,结果到底是不是预想的。自己想成为叶编,自己能吗?
车窗外的灯影婆娑,程伟男看不清灯影里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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