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武坐在破旧的吧台前,手指间夹着一支软塌塌的香烟。他在进门前刚把烟身上的灰尘甩掉,但上面还留有半截波纹状的棕色鞋印——这是在门外垃圾桶边捡到的,尚算完好的一根。
角落音箱乐声里夹着嗡嗡的杂音,但这丝毫不影响寻欢作乐的人群的好心情。有男人大声地跟着音乐和唱,走调走到引来阵阵哄笑。
You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徐志武听不懂英文,但他觉得女歌手的声音特别像张秦讲家乡话的声音,像砂砾慢慢摩挲,又哑又柔和。她皱着眉靠在半开的门边,月光将她的脸映亮,吊带背心下露出的胸膛瘦骨嶙峋,胡乱绑起来的黄头发糙得像茅草,发根处又生出许多黑色的部分。
她眼神冷冰冰的,她说:徐志武,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他夹烟的手指生涩又怯弱,这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手指们的第一次,业务不够熟练。于是他视线鬼鬼祟祟地在身后人群里逡巡,他看到坐在舞池边翘着二郎腿的女郎,她高高抬起下巴,仰面向着天花板,让波浪般的卷发垂落在背后,白烟从她双唇慢慢逸出来,夹烟的手怡然自得地吊在一旁。
他盯着那女人,有样学样地昂起脑袋,掌心向上翻起来,却只觉得脖子一阵发酸。
但他又忍不住对那女人欣赏起来,他觉得她昂起头的样子和张秦特别像。他有时趴在张秦窗户边,可以看到她床头的景象,张秦躺在床上,也昂着头,她的手在裙子里摸索,模样看起来很痛苦,像溺水一样拼命哀嚎与挣扎。他好想冲进去救她,但他又不想被她发现自己在偷看她。
他记得他爸第一次带他去张秦上班的店里的时候,他平平整整地躺在洗头台上,双手放在肚脐上,眼睛朝着天花板,然后一个倒着的黄脑袋就正落在他视线里,像梦里面的倒挂在天花板上走向他的怪物一样,他吓得几乎要弹起来,但她笑眯眯地同他讲话,问他:你叫徐志武啊?水温合不合适?让他紧张的情绪逐渐轻松起来。她的手指在他头皮上悉悉索索地抓挠,洗发精搓出来的泡沫发出沙沙的声音,水流进下水管道里空隆隆作响,他觉得时间突然变得很缓慢,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从此他再也梦不到倒挂在天花板上向他走来的怪物,他日复一日地梦到张秦在他头顶晃来晃去,问他是不是叫徐志武,于是他睡得特别特别踏实。
之后他每天都去理发店找她,她高兴的时候就让他帮忙晾洗过的毛巾或者扫地上的头发,不高兴的时候就用手打他赶他出去在门口坐着,但她打人一点也不疼。张秦的手指被水泡肿了,指腹上有条条缕缕的沟壑,他想捏着她的手,给她按平了,但她从来不让他握她的手。
有时店里没人,张秦坐在镜子前给人打电话,她有时喊对方老公,有时喊对方畜生,她有时高高兴兴地挂断电话,但更多的时候是歇斯底里的。
我没有钱给你了。她说着这样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着这样的话。
我哪里还有钱,钱全给你了。
你是个畜生。
你永远别回来了。
挂断电话后她就跑去洗脸,水流进下水管道,空隆隆地响。
他就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打转,耳朵把身后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趁爸爸睡着以后,揣着从家里摸到的东西,偷偷跑出门,在门口还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夺路而逃,直往张秦家里去。
张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刚一打开门,就看到徐志武杵在门口,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她手里塞。
钱、钱。他拼命说,你拿去。
她好不容易从梦里醒过来,借着月光看到手里一堆皱皱巴巴的纸钞和硬币,一角、五角、一元、二元,最大不超过五元。
那人一动不动,还在不停地说:钱你拿去。
你什么意思啊?她一头雾水。
他下唇不自觉地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别哭。
别哭、别哭、别哭。
在他的一生中,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找到了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钥匙的时刻,于是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但对方显然没有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听了他的话,她像定住了一样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从疑惑逐渐转变,她张着嘴嘴角下拉,像是要窒息了一般喘息,模样痛苦又狰狞,接着她把那些纸币用力砸在他身上,拼命地捶打他,尔后蹲在地上无法自控地嚎啕大哭起来。
徐志武彻底慌了神,他蹲下身,双手悬在空中焦急地晃动,不知该拍她肩膀还是拍她的背,才能让她停止哭泣。
她不知哭了多久才停下来,站起身,靠在门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着的他,她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冷冰冰的,她说:徐志武,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接着她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早就习惯别人对他关上门了,他也早就习惯别人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他。
他叫徐志武,但人们总是不爱叫他徐志武。
他们更爱叫他傻子,白痴,呆子,弱智。
但她没有,她从来没有过。她一直叫他徐志武,从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开始,从那一句“你叫徐志武啊?”开始。
他很喜欢她。
喜欢她叫他的名字。
一首歌放完了,音箱出了问题,未尽兴的人群失望地发出了嘘声,服务员赶忙跑去修理。
酒保不耐烦地走到他面前:傻子,你不喝酒就滚出去。
喝啊,怎么不喝?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哑又柔和,像阳光下的沙子。
还有,别叫他傻子,他有名字的,叫徐志武,你不知道吗?
音箱卡断了几声,终于再次发出声响,这次的声音欢欣鼓舞,男人高唱着愉快的歌词,徐志武听不懂英文,但仍然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你会跳舞吗?女人目光从舞池转过来,一起跳舞吧。
说着她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人群当中,他捏到她的指腹,软软的,有条条屡屡的沟壑,他发现只要自己抓着她的手指不撒手,就能给她按平了。
她拉着他拼命蹦了起来,彩色的灯球在他俩脑袋顶上不断旋转,跳吧,跳吧。
跳吧。
hym
2019.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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