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刚入秋时的一个傍晚,天空有些阴郁,我刚刚结束了组织派遣的工作,准备乘上由九龙开往公屋的地铁,人如潮水般拥挤,我艰难挤上去,无所适从流离到角落,静静等着地铁门关上,以及终点的抵达。
车厢里正常响起的提示广播掩盖了周围的嘈杂。微微晃荡的车厢,光怪陆离的影子,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与我当时的心境颇为相似,走了整晚的夜路,临近天亮时前却难以迈动沉重的腿。
言语形容不出的疲倦和麻木,在我脑海里投下一片灰蒙蒙的阴影,灰得像临近下雪的天空。我紧拽头顶的拉环,试着让自己站直,却抽不出一点精神力办到。
片刻之后,地铁抵达了下一站,人群交替,重叠,似乎能给予人一种不再拥挤的错觉。靠稳背后的扶手,我的心情稍稍平和了一些。
身旁,朝我挤过来一群不过十六七岁的学生,宽硕的校服,些许带着黑框眼镜,我拾起困顿的眼睑,朝这帮学生的方向瞥了一眼。青涩幼稚,却头头是道的样子,仿佛无所不晓的模样。
这个年纪的学生,虽不明白所谓时事的定义,却对所谓时事有着忘乎所以的执着。
许是为安慰我无趣的路途,他们高谈阔论且沉醉其中的神情颇为令人发笑。而从他们的话语中,便很容易发现社会上同样存在着庸俗且无趣的人和事:分裂份子、 全员停课…… 每天重复同样的言论、事物、活动,高呼为了更好的明天,到头来,又不知道是为了谁的明天。
地铁穿过隧道的一瞬,我恍惚产生一种错觉,满载执念的地铁,是否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行驶。
我将注意力投向窗外,那一根根在眼前徐徐晃过的、竖在月台上的电柱,几枚兴许是故意遗弃在站台底下的硬币,以及来处令人不痛快的抵触情绪,所有这一切,都在朝着窗门漫卷过来的议论声中无可奈何的消失在车后,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忽然,一个女人的笑声传入我的耳朵,我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是一对中年夫妻,四十岁,穿着旅行打扮的着装,难听的声音,让人轻而易举就判断出是来此旅游的内地人。
他们用生怕打扰到旁人的音量窃窃私语,但显然我不在他们旁人的队列。内容无非是今日的游玩的种种,向来对这类无营养琐事提不起兴趣的我,这时却苦于无法闭耳而不得不听见他们的对话。
维多利亚,海洋公园,迪士尼,尖沙咀,铜锣湾,中环,众多词汇在女人嘴里吐出,眼里满是憧憬和欢喜。她的闲烦括燥,以及声音的尖锐刺耳,尤为使我感到厌恶。我冷眼凝视着那个男人,想他履行作为丈夫的职责,让那个女人明白她令人产生的不快。
而男人,从未打断女人的话语,任由她一路说下去,面对女人脸上时而蜷缩的皱纹,我想在他眼里找到一丝不耐或厌烦,却诧异不能办到。他脸上挂满笑意,耐心倾听女人的絮叨,偶尔补充她的遗漏,在不时陪她一起小声窃笑。
我逐渐收回视线。脑海里莫名升起一股异样感,像被一丝转瞬即逝的电流穿透,经历了刹那的刺激。昏黄的光线从站台穿过列车玻璃光怪陆离的在身上曲折,只是一瞬,我陷入迷惘。
良久后,地铁再一次在嘈杂声中停下,我转醒,抬头瞥了一眼,还剩三站。这时人群就像归巢蚂蚁般散去了绝大部分,我得已寻到一个尚有余温的座位坐下,也得已用少许时间安抚疲倦。
地铁门即将合上的前一秒,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不满的叫骂,车门在人们的斜视里被挤开,一个头发乱糟糟中年男人匆忙扯回卡在外面的公文包,踉跄了几步后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旁若无人的大声跺脚、咒骂起来。
令我厌恶至极的酒气味传进了我的鼻子。我冷眼瞧着那个男人,领口有些发白的西装和特地刮过的胡子,以及不断辱骂着的对象,让人轻而易举的判断出是个得不到所谓上司和客户应许的失意中年人。
“讨厌的酒鬼。”
一道小声的咒骂,我诧异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坐在我左对面五六十岁模样的大婶,挂住干枯斑白却烫的卷曲的头发,满是裂纹的手抵住鼻子,紧锁的眉头牵拉住化妆品也掩盖不住的皱纹,耐人寻味的绯红色风衣裹住似乎因寒冷而微微发颤的双腿,毫无疑问,是生活在此的本地人。
我向来不喜欢这个年纪的大婶,浑身充斥着市侩里的低劣和庸俗。但此刻,我却异常赞同她的观点。
就这样想不到片刻,一声难听的呕吐声以及恶臭顿时笼罩住我的耳鼻。气味如山海般汹涌席卷来,满地的污秽比我在猪圈见过的猪食还要不堪。
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把胃里肮脏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地上都是他的呕吐物,让人每一眼都像双眼被玷污。胃里翻涌起的恶心,堵住了我将要脱口的所有咒骂词汇。男人如众叛亲离,所有人纷纷厌恶至极的远离他,毕竟此时逃离到另一节车厢才是明智的选择。
我屏住呼吸,与其他人一样,起身想逃离至另一节车厢,而这时,不知是呕吐过后的清醒还是原本的未醉,男人摸索着从公文包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费力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及满地的呕吐物,看到此,我不知是为了想看男人接下来的举动或是笑话,莫名坐了回去。
男人继续一点点擦拭自己的呕吐物,列车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而男人已用完了仅剩的纸,唯剩手中那张被液体浸透的纸在负隅顽抗。
突然,一只皲裂暗黄的手从绯红色风衣的口袋里抽出两张半皱的纸伸向男人,我不由愣住了,原因无他,因为愿意给男人一点帮助的,竟是那个坐在我左前侧的中年大婶。她如刚才那般皱眉抵着鼻子,垫起脚尖,试着站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
头顶虚晃的光线附着在他们身上,男人愣了一下便接过纸,她又从口袋抽出一张,如同相识,默契重复接过和递给的动作,直到男人勉强把自己的呕吐物弄在一团,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直起弯下的腰,向她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她点头回应后便快步离开,坐去车厢的最角落,依旧抵着鼻子,动作与之前无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没人再有心思在意车厢里发生的一切,地铁依旧到站停下,人群散去更多,这节车厢,仅剩寥寥几个不愿挤到其它车厢站着的人。
所有这些情景,虽然只是短暂地用不到一个站的时间,却深深刻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不断刺痛满目疮痍的灵魂,我不禁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快慰。
我重新昂然地抬起头来,将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判若两人似的重新打量着这位中年大婶,与之前无异的她,此刻宛如另一个人。
自此,我才得以短暂忘却掉数日以来那无法形容的疲惫和困倦,松开左手上牢牢紧握的黑色长柄伞,摘下束缚了数日的黑色口罩,一并摘下的,还有那庸碌、低级、无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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