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王》
(英)威廉·戈尔丁
01
每当出现集体式的暴行时,我们就习惯性地感慨道德的脆弱和那人性深处随时可能控制心智的恶意。会有这种强调反差的理解方式,只能说是我们长期习惯了固定的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同时认知层次刚好能保持自我中心之外的反思,将人性中向邪恶堕落的倾向称作“路西法效应”,并时刻以此自省。
其实,再往深一步去觉知,所谓的道德,以及作为其存在基础的人性,反而是经历漫长演化后最为稳固的法则。脆弱的不是道德,只是其存在换了个发挥作用的模式;将人性分为善恶只能来源于片面的观察,看似对立的二者原本都不外乎生存策略。一切的肇始是因为环境发生了变化。书中假设出的荒岛场景强行将文明人穿越回蛮荒时代,孩子们要面对的任务就是仿效原始祖先,完成一场简约的再部落化,这不过是适者生存最清晰的体现。生命受到威胁时,谁都会扯下文明的遮羞布用来包扎致命的伤口。
作为社会性动物,孩子们天然地会抱团成集体,下一步就是确定等级和秩序。拉尔夫注定的失败在于他没有认清自己获得地位的依据。他以为自己靠着比其他孩子多受的几年教育和更严格的家教获得了对他人的领导力,何况获得权力的过程符合自己信奉的民主精神。实际上,孩子们会选他当头头只是因为他年长几岁,显得更为强大。
02
文明对于拉尔夫而言,不过是个渗透得更深的失效故事。他主张的道德只是在过于狭小的集体里执着着一件宏达且正确的事;他坚持的善良不过是对所处的蛮荒环境的消极逃离。守住火堆确实是获得营救的正确选择,可惜对正确的坚持如果不能带来即时反馈,只能是空泛的愿景。民主、秩序、理智,成了他将自我区别出去的标签,虽然他一样会嘲笑猪崽子的外号,一样自私地占有了象征权力的海螺。满嘴口号的人会默认自己占有口号之外的特权。
在荒岛上,原始兽性在与现代文明的交锋中占尽了主场优势。以杰克为头头的年幼的孩子们,心智更具可塑性又是在教堂接受了公社式的驯养,自然被作者设定成更适合独裁制度的集体。天主教堂肃穆的弥撒和野蛮部落血腥的祭祀,存在的意义都是构建集体认同感。杰克的独裁只是起点,往后他确实带领着团队做出正确的策略。比起被动地等待援助,通过狩猎获得食物既是当务之急,也有助于释放原始的本能。巩固共同体必需的过程就是所有成员都能被纳入一项能感受到切身利益的共同使命中。这一使命在荒岛上只能是捕杀野猪,而不是复兴文明。
03
杰克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并非个人主义者。集体有着属于不同时代的存在形式,政府的设计反而是相对晚近的,也只有在成熟政府的秩序保护下才能有个人主义的崛起。比起政府所重视的稳定与秩序,宗教更接近人的原始反射。在解决了生存危机之后,孩子们也开始需要故事,这个故事无关于他们本就涉入不深的文明,而是对具象威胁的恐惧。在带领团队猎杀真实的野兽之后,杰克让大家相信还存在一个无形的野兽。这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独裁者的禀赋。
“蝇王”源自希伯来语“Baalzebub”。在《圣经》中,被称为“万恶之首”,这为小说框定了鲜明的宗教意涵。最原始的宗教式崇拜并不要求有多崇高,一颗用来祭祀野兽的野猪头,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发出腐臭,招来无数苍蝇,这种恶心加恐怖的组合更贴近靠本能而非理性崇拜的偶像。它一边连接着孩子们无法战胜的严酷环境,一边挑逗着他们被恐怖和快感摩擦出的兽性。
04
可以说,小说的亮点和作者的匠心,就在于丰富、自然的意象投射。海螺象征着法律秩序,包括整个维护文明世界的理性权威,拉尔夫一开始靠着占有海螺保有权力,海螺碎了文明的复兴也就没了可能。杰克一党和他们削尖了的木棍,表观上代表野蛮和蒙昧,其实他们才是岛上的务实派,所以他们夺走猪崽子那副可用来生火的眼镜,这是岛上唯一可以代表科技的物件。有形和无形的野兽,一个是食物、一个是威胁,对应了他们队生存的执着和对死亡的恐惧。与野兽相比,火堆不过是联系另一个世界的希望,其代表的文明已然与荒岛上建立的新秩序格格不入。
对于人性之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两个无辜者的丧命。猪崽子代表淳朴的劳动者,作为眼镜的法定所有人,本可以靠垄断生火的技术来主动参与到权力博弈中,但他却甘愿成为权力的附庸,而且错选了对自己更友善的拉尔夫。结果是对方按道义必须为他出头,而自己也在拉尔夫败走后成了斗争的炮灰。西蒙象征前卫的思想者,癫痫的毛病其实可以在宗教领域大有作为,但他却在派系斗争中保持独立思考,也具象地感知到由人性之恶凝聚成的“蝇王”的存在。他试图公开关于野兽的真相,不是出于权欲,而是追求真理,下场就是反被当成野兽而死于乱棍之下,成了荒岛历史上的殉道者。
拉尔夫在最后的逃亡中终于等到了前来营救的英国海军,如此生还的侥幸程度如同外星人终于被接回了外太空。成年人是荒岛的入侵者,直接给这个原始的文明来了一场高维打击,于是,残酷的杀戮直接被轻率理解成小孩子的过家家。善并没有回归,只是路西法们刚刚适应的生态环境即将崩坏。
结语
“恶之出于人,犹如蜜之出于蜂!”作者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他写作的初衷应该是让世人警惕恶的本性,不要抛弃文明而成为堕落的路西法。然而,路西法从来就不是孤独存在的,集体的恶意从来——至少在可预见阶段——都是符合了集体的利益。若有谁不幸沦为恶意的受害者,不是因为对立于集体之外,就是成了集体的叛徒。作为能够跳出所处时代的读者,我们应该对人性有更立体的认识。在蜜蜂的世界里,时间的意义只在于产蜜量的多寡。而我们不断反对的恶,在不同的时代里有着不同的属性。没有孤独存在的路西法,只有融入了暂时有效的集体并成功适应了环境而存活下来的人。
附言
英国在历史上长期孤悬欧洲大陆之外,所以也沉淀出了所谓“孤岛文学”的套路,一开始如《鲁滨逊漂流记》那样,张扬在极端环境中坚持文明精神的可贵,写着写着,反乌托邦的倾向便有如黄河决堤,这当然是作家在创作中反思后的自然结论。所谓的反乌托邦世界,不过就是在另一个环境有另一套秩序和另一群路西法。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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