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鱼的双手

以后有时间有能力各处走走，首先要去的就是瞿秋白的故乡常州。

第一次接触到先生是通过梁衡的《觅渡，觅渡，渡何处》，这个看似文弱实则一身傲骨的书生，这个将珠玉之身都献给了革命的男人。当时这本书的开篇是《黍离》，“彼黍离离，行迈靡靡”，语文老师为我们做泛读，动情处，声音哽咽，泪光晶莹。上大学后看了霍建起拍的电影《秋之白华》，特意从图书馆找先生最后一篇《多余的话》来读，谁曾想开篇之序竟然就是《黍离》写士大夫千古之愁的名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今天不是特意要写先生的，我想写的是小美人鱼的双手。

电影里暴乱之后之华站在大桥上第一次对秋白吐露心迹。她说：“我喜欢他，他知道吗？”“知道。”“那他喜欢我吗？”“他不敢。他没你想得那么好。”瞿秋白说：“我很害怕，我动员你们革命，革命是要流血的。”杨之华说：“能跟你一起走在前面，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风跨国长长的大桥，吹乱了之华的头发，她不停用手去抚，秋白转身对她说：“乱，不一定不好看。”我知道这个片段实则是编剧和导演的功力，但总觉得这短短的对话绵绵密密像是在白描秋白的一生，他放弃了文学，放弃了翻译，放弃了金石篆刻，轰轰烈烈地投入了革命，最后他说，自己一事无成。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藏绣于口，藏锦于心，连对待感情，也是如此隐忍。

后来还看过一个法国电影《沉静如海》，二战期间一个德国军官被安排住在一家法国人家里。少女是一个钢琴教师，二战来了，她依然教法国小孩子和犹太小孩子弹钢琴。军官之前是一个作曲家。少女和爷爷对他不理不睬，他就对着那片寂静谈巴赫，谈大海，谈他的家国传承，谈法国人民的尊严，每天按时道早晚安。他是这样一个风度美好谈吐不俗灵魂丰富的男子，拥有着能让少女轻易爱上的沉静而深邃的眼睛。少女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这样的感情，一寸一寸燃烧却又一寸一寸隐忍。她在最终要分别的那刻追了出去，只说了一句“adieu(永别了)”。这个故事是一个法国人写的，她想写一个温柔的故事来安慰二战中的民众。整个电影的画面几乎都是灰色的，但那些人依然穿偏亮的长裙，会弹琴会唱歌，会在阳台种上几盆花。

我后来读了很多作品，也禁不住会思索形形色色的人，才发现自己最倾心的是那一片如海的寂静，是汹涌却从未出口的那份隐忍。其实细想一下，这两个故事的发生是有着共同点的，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才选择了隐忍。所有的故事里我最喜欢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她用声音换取了行走人间的双脚，这意味着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爱的诉说和爱的申告，从此，只剩下了静默的付出和承受。有时候不敢相信，这样巨大的哀伤，在最开始，竟然是写给小孩子读的作品。

小美人鱼有着最纯净和最无私的感情，她的身体被疼痛撕扯，她的心灵受情爱煎熬，她却由此获得了不灭的灵魂。林清玄说，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他若不经过万里波涛，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这样，是不是说，那些撕扯和煎熬，其实都是心灵的油膏？

王子在海里遇难以后小美人鱼把他拖回了海岸。她夜夜从海底游上来只为看看小王子的侧脸，那时小王子正伤心难过，以为皎洁的月光下只有他孤独一人。

2015-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