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孩子是一种残忍的生物,愈天真愈残忍。
像我,总被周围的大孩子打,说我是没爹的野种。
可我从来不会回家同娘讲。
野种不野种的伤不了我,却会结结实实伤了我娘。
有时候,我想我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又怎么样呢?
那些有爹养的,以大欺小,欺软怕硬,难道就不是混蛋了?
甚至那些人的爹,在外面唯唯诺诺,回了家就打妻骂子。
有了又有什么用处。
我实在不知道爹这种东西有什么要紧的。
反觉得娘没要爹,无牵无挂,比起寻常妇人来实在是聪明得紧。
哎,其实我娘也就在这件事上聪明,其他事上都笨笨的。
我在外面打了架,脸上难免带了颜色。
我娘每每看了总是会择几个鲜艳的瓜果,去跟村头几个妇人道歉认错。
陈大娘子那人我知道,对着我娘的时候一团和气,背着娘骂过好几次娘克夫。
我实在不知道娘为什么要与这等妇人结交示好。
我知道娘什么都不怕。
娘只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变得什么都怕。
怕我不长个子怕我不好好吃饭、怕我又出去打架、怕我过于任性跋扈、怕我倔强,吃了亏从不回家说、怕我从树上掉下来、怕我不好好读书、怕我将来没法子立身自处。
她最怕的,是看不到我长大。
娘明明很厉害,却要假装自己不厉害。
我倒挂在树上听先生讲课的学到了个词:明珠蒙尘。
倭瓜脸先生总是拿它来长吁短叹自己怀才不遇,可我觉得我娘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明珠这样的词。
我没见过明珠,想来那是很美的。
娘有个宝贝比珍珠还厉害。
闲下来,她会看着一块黑东西垂泪。
那东西我偷偷摸过。
似木非木,放手里掂着怪沉的,通体黑色,只是刻了红色的火焰,下面写了个小小的“令”字。
那火焰刻得真好。
我起初不敢摸,怕它在我手掌中燃烧起来。
过了很多年后,我也经了不少世事。
终于明白,情之一事,便是如此。
在没有察觉之前,觉得并无甚特别。
一旦明白,心火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
开辟鸿蒙,黄泉碧落,也是瞬间。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其间况味,乃是千万种酸涩苦泪后,舌尖抵住的一丝丝甜。
为了这一丝丝甜,就有人愿意纵身一跃。
我知道娘会武功,是有一次我贪玩爬树.
娘得闲了出门看我猴在树上,吓得脸都白了。
她素白着脸,仰着头看我,眼泪含着不敢落,又怕吓到了我,只敢颤巍巍地轻轻唤我:你别乱踩了,娘去叫人来,一起兜住你,还抱得动树吗?
我从没见过娘唬成这样,想说自己还抱的动,可是一脚踩空,天地就模糊了起来。
我只记得,后来被一个纤细的怀抱接住,传来熟悉的浆洗带着皂角的气味。
那是娘的味道。
我睁开眼,想要问娘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会飞。
没曾想,娘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滴在了我心上。
我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落得跟雨滴一样密、一样急。
她一边发着抖,一边流着眼泪,又一边笑着安慰我:乖,不怕,娘接住你了。
我默默地抱住娘的脖颈,脸贴过去,把想要跟着娘学飞的话咽了下去。
那一刻,我明白我长大了。
长大,就是一个小孩明白了那些沉默背后的意思。
长大,就是一个小孩会用沉默表达她想说的话。
夏日午后的蝉鸣、天上的流云、晒到发烫的泥地。
娘含在眼眶的泪和撇过头去的叹息,足够让一个本来就不算迟钝的孩子,长大。
我娘是个谜团,或者说,我娘的过往是个谜团。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是她人生的谜底。
她很少提及过去,印象里提到我爹的次数,寥寥可数。
那天,我问娘我的名字是哪里来的。
我娘脸上泛起一个恍惚的笑容,像是说给空气中什么不相干的人听一样:“以前说什么孽缘,我是不信的,师父向来把我教的严……况且,我又有婚约在身,只是后来,遇上了你爹。”
她柔情地望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好徒儿是做不成了,可是跟着你爹,我也是下不了决心的。你爹爹总以为是他对我……起初我怨他恨他,总想除了他,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对他,并非只有怨怼。”
“我也不能辜负师父,我分不成两个人,只好带着你远远逃开。第一次见你爹,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落拓书生”。
说到这里,娘在灯光下忽地绽放出一抹笑容,啪地一下,像是谁忽然剪了灯花,是开到盛极的花,忽然亮起来的房间。
“我倒情愿他只是个书生,这样我们也不会这般艰难。你爹……你爹当年穿一袭白袍弹琴的样子,当真是……俊。玉山将倾,原来世间真的有男子担得起这几个字。”
“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跟你爹,不是戏文里的人。”
我心知她不愿再往下说,于是撒娇卖俏地猴在她身上:“娘,你还有我。”
像是玩笑,也是承诺。
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坚定。
我总是喜欢笑娘胆小,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
很久以后,我在坐忘峰重新遇到那个人。
想起他对着我娘喊纪姑姑的往事,才惊觉:娘是对的,娘一直都是对的。
娘料定了她无法看我长大。
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
于是,我跟娘许诺了永远兑现不了的永远。
这一点上,我跟我爹,还真像。
二、
“快叫爹,快叫爹!”
身边兴奋的傻小子,扯住我催促道。
现在回想起来与我爹的初次会面,算不上多么愉快。
我脸上被何太冲扇了几个耳光子,肿得像个猪头。
好多天,不,其实是从跟着傻小子流亡开始就没洗过澡,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已经逃亡了很久了。
我身边的傻小子告诉我,母亲去了天上。
我一直恍恍惚惚的,脑子里混混沌沌的。
不愿意想明白娘去了天上是什么意思。
娘就是娘,不管她有没有去了天上,我知道她一直在想着我念着我,笑着叫我乖。
我必须摒住这一口气,才活得下去。
好几次我在梦里见到了娘,我欢喜地落下泪来,一头扑进娘的怀抱:
无忌哥哥是坏人,他骗我说娘去了天上,娘明明在这呢。
抓着娘得衣角,贪婪地闻着她身上宁馨的味道,失而复得的娘,我狂喜。
一翻身,发现手里紧紧攥着的,分明是虚无。
我不敢想娘真的走了。
只好假装相信娘一直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
无忌哥哥带着我走了很久的路,久得足以让我对他的称呼,从傻小子到无忌哥哥。
在遇见他之前,我的亲人只有娘,和活得若隐若现的爹。
后来,在一次次的追杀里,我又多了个亲人——我唤他叫无忌哥哥。
他救过我两次。
我娘将我托付给他的时候,他也并不比我大多少。
他应承了下来,便一力肩过我这幅重担。
带着我逃过追杀、淌过湍流,乞儿似的辗转过大半个河山、领略过江湖人心。
现在想想,我还是真是没用。
心里总是自命不凡地想要保护娘,明明……明明我连自己,都要一个半大孩子保护。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从娘去了天上的故事里缓过神来,一路呆呆傻傻跟着无忌哥哥逃命。
糊里糊涂中,我也看明白了,原来人命,在一些人的眼里,跟柴火差不多,拿去劈了砍了、烧了燃了,并没有什么大妨碍。
也有的人,宁愿自己是一个柴火,随便让人拿去填进灶膛里,偶尔爆出个火星,就当成最大反抗。
想来,我娘在我眼里跟明珠一般,放在心里最柔最软的绒缎上,连稍微想一想都觉得疼,可是在她师父眼里,我娘也不过是一根冥顽不化的柴火。
劈了也就劈了。
人怎么就能这样呢?
一边高高在上地讲着世道如此、民生艰难,一边又把人命当成草籽踩进土里、撒进火里,只求自己暖和。
人又怎么能这样呢?
为了一些大义啊正邪啊,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当成柴火、当马粪,去填了不知道是谁的的千沟欲壑、烧暖了谁的万丈雄心?
风继续吹,我冷得都木了。
看天看地看云看水甚至看无忌哥哥,都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薄薄的透明的罩子,罩子里是娘和我,罩子外面是全世界。
长的是岁月,短的是寿数。
惆怅、眼泪、恨意、麻木、微笑、温柔与无措。
这世道,把我活生生熬成一碗破碎的汤。
后来,在我死后的千年,有个落魄的写书人,把这一碗破碎叫做: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他真是我的知己。
那个时候,无忌哥哥就是把这样的我、破碎的我,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我爹跟前,生怕晃荡出来一滴。
“你,你便是明教得光明左使者、杨逍杨伯伯吗?”
“快叫爹,快叫爹!咱们终于找到他了。”
“她便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
然后,我被搂住了,铺天盖地搂住。
我顺势扎进了白袍里。
跟娘不一样,这个怀抱更硬一些。
味道也不一样,有点酒味,闻起来苦苦的。
从来没有男子这样抱过我。
原来,这白袍,这陌生的味道,这样把我抱地紧紧的,就叫做爹。
娘,我见到爹了。
可是你却不见了。
人生,竟是不得圆满的。
有了娘,就没有爹。
有了爹,娘就再也见不着了。
即便这样,娘,你也不悔吗?
以前跟人打架,你总是怪我倔强,受了伤也不说。
可是最倔强的,明明是你啊娘。
拼着满身伤口,万箭穿心,也要铁口地说一句不悔。
三、
我知道爹是好看的,上了年纪的好看。
后来我入了明教,听人说,当年我爹跟右使范遥,并称逍遥二仙,是明教风流倜傥的人物。
可我爹见我的时候,委实称不上潇洒。
不如说是失态。
我遇到我爹地的时候,他正在打架。
对战的那俩个人,算是老熟人了。
一对贼夫妻,何太冲班淑娴,暗算了无忌哥哥和我,还满嘴的仁义道德。
能教训这种人,真是对我脾气。
不愧是我爹。
在不知道噩耗之前,我爹一直把倜傥潇洒执行得很好。
“纪姑姑,给她师父打死了,临死之前……”
“骗人,你骗人!”我爹乍闻噩耗,惊怒之下,竟捏断了无忌哥哥的手臂。
“纪姑姑已经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
像是万念俱灰,我爹抱着我。
连带着无忌哥哥倒在了地上。
人,大概是很难相信坏消息的。
况且,这个坏消息牵扯了他半生的欢愉,泯灭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宣之于口的期待。
我看着爹,竟然带点怜悯。
娘刚走的时候,我也这样。
愤怒。癫狂。否认。惊怒。
不想相信、不愿意相信,心里甚至有个可怕的念头。
只要杀了无忌哥哥,就没有人会告诉我娘去了天上,我还能活在不知道这个消息的世界上。
带着不知所谓的期待,怀揣悬在蛛丝上的希望。
妄念罢了。
想来我爹这么多年,心底也不是没有描摹过,有一天我娘终于想通了。
抛弃峨眉弟子的身份,决意以杨逍之妻继续活下去。
午夜梦回间,无数次的希冀。
一觉醒来,灯前窗下,映着我娘低头浅笑的剪影。
只是我爹点背,遇不到什么像模像样的好事。
生生地蹉跎了我娘,和自己的大半辈子。
经年的旧伤,再也没有愈合的可能。
活着的人,注定要带着伤口继续活。
你娘有没有教你武功?
没有。
愿不愿意学我们明教的功夫?
娘跟我说,功夫若是分了派别,那便是落了下乘。爹,只要是功夫我都想学,求爹教我。
我听得身后忽然没了声息,有些疑惑,转头一看,爹红了眼眶。
眼神却不愿望向我,怔怔地望向虚空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傻丫头。
我知道那不是在对我说。
功夫,是个好东西。
可是人心,就未必是了。
人心长歪了,就歪派功夫是个坏东西。
正派、邪派、好人、坏人、光明、仇恨,都是人心里长出来的。
我常常想着要给我娘报仇,杀了那个老尼姑。
爹只是叹气,对我说:真正杀死你娘的不是她师父灭绝,而是长久以来正邪不能共存的观念,你娘……始终不愿意回来找我,而去找她的师父,真是傻丫头。
你娘说不悔,我实在对她不住。
四、
我有很多身份。
前教主依仗我为心腹,范遥视我为莫逆,什劳子正派当我是大魔头。
只有,晓芙她以为我是个书生。
那个傻姑娘。
不悔,我意料之外的女儿,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像是在看某种陌生的戏法。
我是谁?
我是江湖客,也是伶仃人。
是烈火烹油处的一双冷眼。
是今朝酒醒何处。
我一口口喝酒的时候,总忍不住叹息: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只是我希望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姑娘,她再也不要我了。
我曾以为,这世间的东西,不过是予取予求罢了。
只要我想、只要我要。
谁曾想,老来做了个鳏寡孤独里的鳏字。
还债来的。
当教主领着不悔,让她叫我爸爸的时候。
我不信。
我不信,她叫杨不悔。
我不信,晓芙……晓芙已经死了。
可她跟晓芙长的有那么像,我只消一看她,就知道她是晓芙的女儿。
她……她脖子里还挂着我送给晓芙的圣火令。
给好好的孩子,取名叫不悔。
傻姑娘做的傻事。
我惨笑出声,是还债来的。
老天定是看我前半辈子过的太纵情恣意,所以赐我一个直愣愣地傻姑娘,让我还她余生的五内俱焚。
我的欢愉,短似春梦,薄如秋云。
子规啼血,人心伤处,坐忘峰上也只能独惶然。
我以为我辜负过的女人,说她不悔。
可是我后悔了。
我们本可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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