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

（一）

张华有点恍惚。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无法聚焦，眼前的林萌若隐若现，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潜意识里，张华竟然有点不希望林萌真正的存在。

他看见林萌全身都被裹着着白涔涔的纱布。张华的头很胀，从太阳穴到后脑勺发懵。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他的大脑好像被封闭在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铠甲里，隔绝与世。

也正好，他也懒得思考了。

他走出了病房，熟练地点了一根烟。这两年，张华也开始抽烟了。他从耳朵取出了助听器，带上耳机，播放的是他最爱的那首曲子：莫扎特钢琴协奏曲D大调。

（二）

张华喜欢古典音乐，他喜欢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

这让他从小就显得不合群，不仅如此，还有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现实，至少在小时候是这样：听力衰弱。在张华1岁半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起初他的父母想着能扛就扛，于是就没有送孩子去镇上的医院，只是不停地换毛巾冰敷，后来越看越不对，终于送到了医院。烧退了，不幸的是，落下了失聪的残疾。

于是，出身于农村的张华，从小便坚强的面对来自同龄孩子的冷嘲热讽，大家称他“聋子阿华”，据说是村里还有一个“瞎子阿炳”。也就是从那时起，张华开始接触了古典音乐，他经常在寂静的深夜里打开半导体盒，准时守候在一个音乐广播频段，把自己敏感的情绪赋予音乐。

他摘下助听器，把半导体紧紧地贴在了耳朵上，然后闭上眼睛。

抬起头，仰望孤独。

闭上眼，满目星河。

（三）

烟已经燃完了，滚烫的温度将张华带回到现实。他没有抽几口。回到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萌的父母来了，张华想和二老打招呼，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小，林萌的父母并没有理会。

可能，心里有怨恨吧，张华安慰着自己。他看着老丈人坐在病床边，认真的削着苹果，嘴里还和女儿念叨着什么，丈母娘端来一盘热水，似乎要给女儿擦脸……

倏然间，张华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张华出身于农村家庭，父母都是农民，没有文化。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他们只希望张华能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张华一岁半发生的那件事令二老愧疚不已，尤其是父亲。从那以后，本来就不爱说话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自打张华开始记事，童年的记忆中家里总是寂静无声的，父亲不允许家里有任何吵闹的声音。他也能记得父亲每次带他去医院复查的时候那期盼的眼神，父亲希望能从医生的口中得到儿子好转的消息，却总是在失望中独自去取药。看着父亲孤独的背影，年幼的张华恨不得把助听器塞到脑子里，他狠这个东西。年幼的他听不到别人说话，却能听到别人叫他“聋子阿华”。

(四)

林萌醒过来了，紧接着就是伴随着明亮的哀嚎。她的性格大大咧咧，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的感受，任凭父母哄着，她的哭声只会越来越大。

张华知道，林萌是冲他来的。

说到自己的妻子林萌，张华想到了那个午后。那时的张华已是清华大学的留校科员，博士期间留学美国两年，海归加高才生，虽说身体有残疾，但是在“市面”上依旧抢手。林萌则是城市成长起来的孩子，身材匀称，毕业于一个普通的音乐本科学院。张华起初是拒绝任何相亲活动的，可是当同事对他提及林萌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张华竟然动了心。两人对面而坐，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从《蓝色狂想曲》到《命运交响曲》，对谈就像两束美妙的音符，不断地交织，升华，融合……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一切好像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对于张华来说，一切都不真实般地迅速发展。渐渐地，林萌也不再谈钢琴，两人的交流内容也从音乐艺术变成了日常琐事，终于，一切不可避免地回归了柴米油盐。有了孩子后，林萌变的阴晴不定，做起了母婴微商，她的嘴里也在某一天突然开始念叨着：你要是有本事，我至于这样吗！张华想要反驳，但想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忍住了。有一天，老丈人趁老伴和女儿出门买菜的当间儿，拿着一瓶二锅头和两个杯子对张华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华，你看，和林萌结婚也有两年了，你为这个家贡献了什么，房子是我们付的首付，你和林萌还贷款。本来想着你在事业顺利后能挣大钱，可是这时间眼看着过去了，家里还是老样子。这次我得给你压力了，我在东郊看了一处万科的房产不错，你要努力，过几年，你俩住的这套房子就要给我和你妈养老了……”说完，老丈人一饮而尽，张华发木，他觉得助听器不管用了，他多么希望助听器真的不管用了。

张华确实在工作上有点背。科研项目分不到钱，资金全被领导以各种理由占为己有，灰色收入就更不要说了。每个月只有区区几千块钱，同事给他建议多元化发展，给学术期刊投稿，但都被张华否了。在他看来，这些“旁门左道”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被承认，渴望被尊重。

他甚至想到了初恋女友，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刘慧是张华的精神支柱，来自周围异样的眼光依然如芒刺在背。只有刘慧坚定地陪在张华身边，只有那一句’你和别人不一样’仿佛像一剂镇定剂，安抚着张华狂躁的内心。张华不知道为什么刘慧这样对他，也许在她心中，他真的不一样。

可是，终究还是结束了，刘慧的父母知道后立刻制止了两人的发展。张华也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缺陷不允许两人再走下去。于是，张华没有太多顽抗，那时的他独自一人在镇里寄宿，每天学习到很晚，最开心的就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打开MP3，带上耳机，偶尔也会想到刘慧。

(五)

抬起头，仰望孤独。

闭上眼，满目星河。

在孤独深处，张华审视着这个世界。

他看到了凄冷的雨夜，林萌和他大吵了一架，原因只是为了一台婴儿车，两人吵得非常凶，林萌不停地摔着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嘴里怨恨着张华的无能，接着夺门而出。那时下着瓢泼大雨，林萌在没有方向的奔跑中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撞倒……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现在还在农村，结婚后，父母很少来看他了。其实在他和林萌从相知到结婚生子的过程中，张华的父母总共就只来过三次：双方父母见面，两人结婚，孩子降生。张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好久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父亲头发早已花白，更加沉默寡言，母亲依然诚诚恳恳，忙前忙后。

他又看到了刘慧，看到了小时候叫他“聋子阿华”的小伙伴，看到了在一个寂静的周末的夜里，空无一人的宿舍，那听着着古典音乐的自己。

不经意间，他仿佛听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D大调，于是他开始奔跑，奔跑。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断抬起落下的双腿。他喜欢跑步，这是他从小就宣泄压力的方式。

他摘下了助听器，仿佛可以听到了。

来到旷野，来到公园，他听到了鸟语蝉鸣，听到了恋人的窃窃私语，还有不时传来的美妙音符。

继续奔跑，

奔跑，

奔跑。

在这首悲歌终章之前，

奔跑，

哪怕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