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梦迴

作者: 峦_ | 来源:发表于2024-06-20 17:08 被阅读0次

【前篇:渔灯晚】

  回乡第一晚,我住在柳儿的阁楼上,那是一栋斑驳的老房,多年前已改为前铺后居,柳儿住一层,简单的高低铺,上铺堆满杂物。

  我望着柳儿瘦小的身影在衬衣中晃荡,恰如心绪的起伏,不由地道:“我还以为你会请我睡上铺,”说完又补道:“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言外之意,如今的柳儿看起来没变,又好像变了。回想早年的时光,他是我们三人中最小的,最讲究、最爱干净,像个小少爷。对了,那时,阿辛总爱甩着他那脏兮兮的毛巾,弓腰驼背做打千状,毛巾快要甩到柳儿的鼻尖,管这叫作“请小少爷安”。

  柳儿“咯咯”地笑,像小时候那样,笑的时候捂着嘴巴,于是,爱讲笑如阿辛,总逗问他是否还在换牙,所以怕丑。而柳儿那时已十几岁,再人畜无害也会恼怒,因此松开掩唇的手,用毕生所识“最恶毒的字眼”骂他,阿辛便笑嘻嘻地凑上前,忽而瞪大眼睛,叫道:“啊呀!牙齿原来生得蛮漂亮嘛!”

  柳儿和从前一样不爱说话,一副温良的好脾气,像只不禁逗的小狗,动不动气得原地打转,可是一旦对它好,远远看到人便冲人摇尾巴,要走的时候,嘤嘤地缠在你的小腿,踢它也不走,尾巴不住地摇。

  阁楼提前收拾过,很干爽,毛巾、面盆、香皂都是新的,床单带着浆洗过的清香。入夜后,柳儿提着灯上来看我。

  “馨姐姐,这里比不上美勤,是不是?”柳儿给角落摆好蚊香,一室昏黄,有如月光溶溶。我想好好看一看柳儿,我拍拍床边,柳儿像从前一样,露出欣喜的神色,跑过来。

  一时间,岁月岂止停驻,简直倒转。我不必再去端详柳儿。我低下头,极力抑制发酸的鼻尖,感到即将有热热的东西夺眶而出时,又慌忙扬起头。柳儿注视着我的慌乱,不发一言,笑眯眯地望着我,那笑容一贯的娴静、纯真,一贯的人畜无害。

  我不懂说笑话,自认毫无幽默感,甚至,如我的丈夫所言,一个“不懂事”的、“不合时宜”的女人,身上散发的既非女人的柔媚,亦非母性的温和。一个满身荆棘的女人,一个自泥沼爬出,带着苔藓、霉菌、腐朽恶臭的女人,一个擅用修辞为自身强辩的女巫。

  我望着单纯的柳儿,一边恶毒地唾骂自己。天知道,唯有这样,我不至搂住柳儿,像初生的婴孩那样,没羞没臊、不管不顾地嚎啕。

  我平复下来,对柳儿道:“谁说的,美勤有什么好,为什么这样问?”

  柳儿望着我,眼神从期待,到怅惘,到有一点哀伤,良久,缓缓道:“既然不好,怎么你们都要走?”

  “……我不是,回来了吗?答应你,不走了。”我忙回答他,心突然跳得很快。

  “真的?”柳儿展露笑颜,那笑容之纯美,令人忘却了,真话从来不必询问。

  “真的。”我像所有伪善的脸孔那样应承,眉飞色舞,喜形于色。唯独与那真正的伪善所不同的,是我如此自知,如此厌恶,又如此死性不改。

  生命每到这时,我便格外怀念那张粗黑的脸孔,那个善讲笑话的人。

  夜里,我睡不着,耳边仿佛仍有浪涛声,于是起身,由漆黑的楼梯上朝楼下望,漆黑一片,如深渊古井,我坐在洁净的木楼梯上,静静听着,然而良久,一丝鼾声也无,就像柳儿不曾存在那样。

  坐着坐着,渐有了困意,于是,我走回床铺,拿被单将自己茧一样裹起来,我很快睡着了,仿佛回到羊水里,万籁俱寂,悠悠荡荡,一片含混的外面,有人清唱摇篮曲。

  感到某种小兽的爪子扒在我的脸上,温暖、湿润,利爪谨慎地收着,软嫩的肉垫臭烘烘的,不能说舒服,只能说并无恶意。我睁开眼睛。另一对硕大的瞳仁在离我很近的上方注视着我,从陌生的鼻孔喷出的气息有种鲜活的热烘。我闭上眼睛,再睁开,那目光仍不移动。

  男孩光秃的圆脑袋被细长的脖子支撑着,扁塌的圆鼻头,硕大的圆眼睛,没有一点不速之客的样子,从容地望着我。我坐起来,抽丝剥茧地逃离他的审视。我也不讲话。

  我紧抿嘴巴,思考如何同他讲话,在心里将他的来路揣测,然后脱口而出:“你是柳儿的孩子?”

  甫一出口,我便察觉这问题的荒谬。他半点儿不像柳儿。可是,谁又说孩子一定像他的父母?这像与不像的标尺,未免太主观了些。男孩显得困惑,仍旧不发一言。

  我便怀着对柳儿的爱怜,怀疑他是哑巴。“柳儿,我竟不知你过得是怎样的生活。”我立即这样想着,男孩望我一眼,转身嗒嗒嗒地跑下楼,我听见柳儿的声音:

  “叫你不要上去!讲不听!”然后,听到轻轻的巴掌声,男孩灵巧地躲闪,一溜烟地逃走了。我站在楼梯上,看着柳儿的视线追着男孩的背影。男孩跑出门去,柳儿向前追了两步,又转头,见我在望他,露出标准的柳儿式笑容。

  “什么时候你也会训斥人了?”我笑着问他,柳儿听了,拿手去捂嘴巴,很夸张地摇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他现在学会了转移话题,“馨姐姐,昨晚睡得好吗?”柳儿问道。

  “那是你的孩子?”我也学他。

  “不不,不是,”他忙摆手,垂头笑道“我怎么会有孩子。”

  我想我从没站在柳儿的角度思考过柳儿的问题,只是单凭自己一腔爱怜。我不知道,这种无端的爱怜,是不是扎根在我身上原始的母性,它飘摇地寄生在对柳儿的念想上,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雷雷,那孩子,像我吗?”柳儿歪歪头,有点好奇地问我。

  我摇头,“你小的时候,比他漂亮得多。”我原想说,那是一个丑孩子,像个描眉画眼的泥娃娃,五官浮在胡乱捏造的泥胎上。

  “馨,你好像一柄鱼叉。哈哈,你真该去报馆,写文章诅咒我们老板,不,是诅咒全天下所有的老板;或者去学人家行蛊,到时你就是远近闻名的鬼婆,阿呀,大把商机呀!”

  遥远的,这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微风掀帘,风铃乍响。那种浑然天成的爽朗、风趣与亲密,那人躬身跪在船上,用力擦洗船板的样子,汗珠细雨一样顺着脖颈流下来,然后,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灵感的太初世界,我试图将自己与现实隔开的含混宇宙,我求索的圣殿,我一生流离的兆始,我永不能到达的终站——

  就在那艘小渔船上,我,阿辛,还有柳儿,状极亲密,仿佛一个年幼的小家庭。船头挂着阿辛最宝贝的风铃,不分日夜地叮咚作响,在满天星斗的夜晚,当然足够扰人清梦,然而在关键的时候,阿辛会用它来判断风浪,每到这时,他会激动地冲过来,用他十几岁便足够黝黑,足够伟岸的身形,将竹蜻蜓一样的柳儿连根拔起,在柳儿大叫的时候胡乱亲他,说柳儿是他的宝贝,他英明万岁的保护神。柳儿便害羞地双手捂住脸,也捂住吃吃的笑声,我坐在柳儿的吊床里晃悠,摇着蒲扇观赏他二人的傻气。

  然后,我会如期听到柳儿的叫声:“馨姐姐不要坐我的床!”这个破烂渔网做的吊床,是他唯一宝贝的东西,生怕我会一屁股坐塌,于是永远赖皮狗一样霸占着,轻轻地摇,身心都那么投入地冒着傻气。

  “你,下来!”阿辛看到了,冲我板起面孔。他是那么爱笑,一旦藏起笑容,眉毛都跟着打结,像两条漆黑的长虫,反而把人弄得捧腹,于是我站起身,蒲扇打在他身上,对他说:“这笔账,先在我这里记着。”

  我记了多少笔这样的账,生锈的鱼叉、破烂渔网、五颜六色的玻璃瓶、白粥地瓜叶、咸腥发黄的背心、包金纸的巧克力、雪白的小衬衣……连同我迟来的初潮,那天我和柳儿躺在船舱里,闷热地昏昏欲睡,我忽然觉得不对,站起来跑出去,阿辛站在船头抽烟,自来卷的头发微长,侧影显得有点忧郁,虽然我想他一生人都不会知道忧郁为何物,我跑到船头,突然站定。阿辛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我,我低下头,血正顺着我穿着一条小短裤的腿跟流下,然后一滴两滴,滴在斑驳的船板上。

  阿辛“倏”地朝我走来。

  无情的岁月让阿辛的脸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我沉默地跟着柳儿,走到前铺的角落里,那里有张低矮的餐桌。叫雷雷的男孩这时走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一人一只荷包蛋、白粥、地瓜叶。柳儿的手艺横跨二十年没有丝毫进步,令我不禁喝着粥笑出了声。

  “馨姐姐——”他好像知道我在笑什么,露出委屈的小狗神色,碍于陌生泥娃娃在此,我紧闭嘴巴,使劲咀嚼以免泄露笑声,柳儿无奈地笑起来,说道:“不好吃的话,等下带你出去吃。”可怜而严肃,对面的泥娃娃面不改色正襟危坐,于是我说:“好啊!”这是回答柳儿,“喂,小菩萨,你,把这些全吃光!”泥菩萨眼帘低垂,说不上慈眉善目,也算是宝相庄严,只是不肯降恩扫我,哪怕一眼。

TBC

相关文章

  • 梦迴

    又一次在梦中惊醒 开始失眠 再也无法入睡 此刻 坐在黑暗与黎明的交界处 失落感油然而生 不知此刻的你 是否也同样无...

  • 《于 迴 梦》

    跌倒了是一种成长 哭是一种释放 微笑不是假装 无法的挥动 竟成了一种假想 曾为执着横冲直撞的我 是因为追逐着渴望 ...

  • 午夜梦迴

    梦 是场午夜场电影 七零八落,毛骨悚然,香艳撩人 白日一枚精子 进入夜的身体 导出一场场 戏

  • 梦迴苏州

    好,时隔七年半,我又回到了苏州,和先生一起。我问他,这算是度蜜月吗?他说,不算啊,要你去月球旅游,再拿点蜂蜜回来,...

  • 梦迴苏州2

    今天早上,醒来,想到梦里发生的事,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一」 我在学校,似是被感染得了什么病,校医赶紧拉我走,不...

  • 迴 秋风零落叶迎冬,群草慕月叹仃伶。楚韵一席春日水,犹忆朝日鱼浅行。

  • 随想

    白云来去无休处,流水千迴有隐情。红尘几度寻仙客,轮回漏身洗浮名。 2017/09/18

  • 【九子词】采桑子——梦迴

    ~~~采桑子——梦迴~~~楼高云漫知何地?月满西窗。月满西窗,红幔青裳满室香。几番迴转登临意。为赋新章。为赋新章,...

  • 五绝 夜钓

    漏夜持竿坐,流萤弄凯风。 迴波归梦远,一钓满江星。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客梦迴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vxhc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