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满城

  又是一个絮满城的季节。

格子坐在校门口不远处的花坛边上，眯着眼睛盯着校门口。学校里的学生稀稀拉拉地走出来，经过格子的时候总忍不住窃窃私语一阵。过了一会，跑出来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她叫墨墨。

操场上的风把杨絮和柳絮卷起来，飞在空中。这些毛团团飞在教室里，飞在纱窗上，飞在学生们的头发上。格子买了两根冰棒，一边和墨墨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用手护着墨墨的冰棒，防止毛团团沾到冰棒上面。墨墨像格子一样眯着眼睛，伸舌头舔着冰棒。

“为什么晚了？做值日？”

“被老师留了！”墨墨的语气中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不满，“再说，我什么时候做过值日。”格子嘻嘻地笑话着她，眼睛却一刻也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格子和墨墨是市一中初一的学生，他们从一年级认识，一起考了同一个初中。他们不在一个班里。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们不喜欢腻歪歪地牵手，但喜欢抄彼此的作业。

格子和墨墨坐上公交车，墨墨像往常一样没有带钱。他们在最后一排找到座位，肩并着肩坐下，冰棒还没有吃完。周围的大妈大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俩对视一眼，像往常一样说起来这样的对话：

“哥，你作业写完了么？”

“没，你呢老妹儿？”

“没呢！烦死了这么多作业。”

这样一来，周围的目光从鄙夷变成羡慕。

   

墨墨和格子的家，一个在二号楼，一个在三号楼。他们从小一起玩耍，在学校的楼道碰面，会大大方方的来一个拥抱。他们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死去活来，他们的感情就在老师同学的怪异的目光里慢慢地成长。有八卦的新同学问起他们，他们就说他们是兄妹，像公交车上的对话一样。

墨墨和格子的家长对此事都不太清楚，或者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墨墨的爸爸是一个家具城的总经理，格子的爸爸是一个知名广告公司的总监。正巧，现在这两家公司刚刚签约。墨墨的家长喜欢格子，格子的家长喜欢墨墨，他们经常邀请对方家的小孩到家里来吃饭。小时候，有一次墨墨画画，格子在她旁边帮她挤颜色，墨墨在纸上画了一颗心，左边画了一个男孩，右边画了一个女孩。她放下笔，托着脸，跟格子说：“长大我们结婚吧！”格子说，听你的。

他们充满希望的种子就在心里播种下去，种得那么深，再也挖不出来。

直到墨墨告诉格子这个消息时，这颗已经发芽的种子还是没有被铲除。

风和日丽的星期一早晨，整个周末格子都没有见到墨墨。他在家门口等了好久，眼看快迟到了，去敲了墨墨家的门。墨墨的妈妈给他开门，跟他说的是：“格子啊，阿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墨墨明天就要去加拿大了，挺突然的，她爸爸公司派她爸爸去那儿长期工作。今天是她最后一天上学，不许惹她生气啊。”

格子觉得脑袋好沉，像灌了油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艰难点点头，和墨墨一起出发了。他留着眼泪，对墨墨说，你怎么不哭啊！

墨墨黑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格子一塌糊涂的脸。她想，傻子，大傻子。

这天放学，墨墨就被她爸爸接去了飞机场。格子没有跟墨墨告别，他下午逃课了，翻出了学校，跑得很远很远。

十五年后，你们可以算一下，两个人已经二十八了。絮满城的一天，墨墨踩着高跟鞋，在当年的学校周围晃悠着。学校不远处的礼品店已经被改成一个咖啡馆，她走进去，想点一杯卡布奇诺。走进店门，迎面扑来咖啡的香气。她瞟到坐在靠窗边的一个男人，不由得浑身一颤。那个人叫格子，是她的竹马，是她埋藏在心底的种子，永远挖不出来的种子。

格子多了胡子和喉结，比以前更高更壮，脸上没有了那份稚气。她走过去，问他说：“您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格子很绅士地一指，说，请吧。

他们选择沉默了一会，静静地坐着，墨墨看着市一中的校门口，卖冰棒的老大娘不见了，警卫员不是那个老伯了，换成了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伙子。校门口的杨树更高了，学生的校服还和以前一样。她在放学的人流中找呀找，找不到和当年的他们一样的男孩女孩。

格子说：“喝点什么？”

墨墨说：“水就好。”

“你从那边回来是干什么的？”

“到这里出差，顺便来看看。”

“想不到你还挺怀旧。”

“你不也是吗。”

墨墨没有说，工作以后，她在每年絮满城的季节，都会回来看看。

“你这些年干什么工作？”

“我是作家。”格子当了一个作家，这是墨墨没有想到的，她记得格子当年最不喜欢写作文。

“你当作家，挺合适，当年你字写得最方正，所以你小名叫格子。”格子的大名叫严格。

“你还记得这些啊， 我都忘了。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我挺好，刚当了妈妈。”

格子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无限放大，一股接一股的寒意。“你结婚了？”

“是啊。”

“恭喜你啊，混血宝宝很可爱的。”

“谢谢，哪天来加拿大去找我。”

格子没有搭话，喝了一口咖啡。墨墨咬紧嘴唇，终究还是没有张口问，为什么当年不跟自己告别。那天她站在校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等到格子。这么多年来，那是她回忆里一道流血的口子。

墨墨扭过头看着窗外，泪水决堤。

又是一个春天，又是一个絮满城的季节。

絮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