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鸡刚叫过头遍,长林老汉就醒了。人老觉少,这些年他深深体会到了。尤其是老伴撇下他走了之后,觉虫更是不喜欢黏他了。白天睡不着,想晚上早早睡下,可凌晨天上的星子还没来得及撤走,他就醒了。等到鸡栏里的鸡叫得欢了,他已经捏着烟袋杆儿,吧嗒吧嗒抽了好几锅子烟末儿了。
天上的轻雾还未散尽,他灭了烟披衣下床。叠好被褥后,拿起窝在角落一条褪了色的毛巾,把包了浆的床头擦了又擦,直到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油光为止。这张陪伴他多年暗紫色的木床,他待它像对待自己的娃娃一样上心。这张床,还是当年他结婚时父母为他准备的婚床。床板和床体,是老父伐了自家屋前的梨树制成板子,找木匠加工而成的,床头雕刻着龙凤呈祥的花纹。成亲那天,大红的喜一条条铺在床上,与龙凤呈祥的图案相映成趣,使得参加婚礼的人都啧啧夸赞。那一晚,他紧紧搂抱着新婚妻子躺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尽管床仅有两米长,一米半宽,可他却觉得这床大极了。大到能走马能跑船。
随着老大老二老三的降生,几个娃插在他和妻子中间,像楚汉之间的分界线。使得他和妻,只能挤到床的边缘去睡。他的脊背贴在木头床体上,每晚都被硌出一道杠子。那时,他突然有些懊恼,当年父亲为什么不把这张床打造的更宽一些呢!那样,他和妻就能贴着身子睡在一起,也不至于被几个孩子挤兑的,连摸一下都不行。
几年后,他去找木匠,打算把木床加宽。可新木匠说,要想加宽不是不行,但床头的龙凤呈祥就用不上了。他踌躇好久,最终没有答应。它不想可惜了床头那好看的图案,只能咬牙坚持着再挤一挤。后来孩子长粗长壮了,那张床实在装不下了。他就找来一扇破门板当床面,底下的四条腿用砖头做支撑,重新做了一张木床,老大老二老三仨小子被分到那张床去睡。原有的老木床,只剩他们夫妻外加一个小妮子。后来日子好了,家里房间扩充了几个,他们就被分到别的房间去睡。门板拆除后被当作柴火进了炉膛,只有他们睡的这张床,始终没舍得动。
做早饭还早,长林老汉走到洗脸架旁正打算弯腰洗脸。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进来的是自己的老兄弟,昌林。
老哥俩半个屁股搁在床上,一人摸起一根烟杆,捏了一小撮烟末儿进去,滋溜滋溜地吸上了。
外头的天开始明亮起来。透过敞开的门缝,能看到街道上觅食的鸡鸭,还有清晨撒欢的狗子。几个年迈的人影扛着锄头,嘴里的烟锅同样吹出清灰色的烟雾。
“你这栋老房子真敞亮,尤其靠着咱庄子的主大街。”
“敞亮个鸟,橼木都包了一层黑浆,还有这老墙体,黑黢黢的像不像包拯的脸子。”老汉嘬着烟嘴儿,斜楞了自家兄弟一眼 。
“我不是说你这屋子,是你这屋子占的地势。”老二抽了一口烟矫正了原话。“地势?是有些,不用弯着绕着,一抬脚就上了大街。”
“老哥呀!如今政策好了,孩子们想法子挣钱咱当父母的可要支持啊!”“支持啊!怎会不支持。孩子有多大能耐就用多大能耐,那是他们的本事!”“看吧,我就说老哥哥心里敞快不糊涂。”老二昌林麻利地把烟锅从嘴上拿下,送到鞋底上磕了几下别回后裤腰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大哥。
“老三昨晚去我那儿了,说要借你的老房子办个电焊铺子。哥啊!你可不能拖孩子的后腿,难得他们有这份能耐。”“啥,用我的老房子。那我住哪?”老汉听了瞪大眼睛。
“人家老三可说了。要你搬过去和他一起住。”长林的眼睛漫过门口的那棵老槐树,飘飘忽忽往山里走。“三儿家去年刚装修的新房子,铺着大理石的地砖,墙比羊的奶水还白,还有悬在半空像盛开的水仙花的吊灯,明晃晃地直刺人的眼睛。这种地方是我一个老头子能住的?”“你要是不乐意,人家三儿可早就替你想了,出去租房也能把你安置好了。咱这镇子不是被划为规划模范乡镇吗?咱庄子离得近也跟着沾光。哥呀,现在随便一栋房就能租到三五千呢!”
“我是住哪儿都成的,可妮儿带着娃回家就没地住了。”
“嗨!妮儿一年回不来家里一次。真要回,让他们也住老三家岂不更好?你瞧你这屋,黑乎乎的妮子能住得下?”
02
老二说的唾沫星子乱溅,长林老汉思想却开起了小差。“三儿养了俩儿子,日子也不算松闲,我老了有一个人住哪都行,何苦去花一年三五千的冤枉钱?”
五天后,老汉搬出了老房子。搬家这天,三儿子瞅着爹屋里的老家具蹙起了眉头。
“大,这些玩意儿就别搬了。我那啥家具都有,还是新的。”
“不行不行,你那些我怎能用。还是搬过去吧!”老汉头摇地像拨浪鼓,执意要把老家具弄到儿子家里。看着娃觍着脸不言语,他只得怯怯地说:“那些可以不搬,但这张梨木床必须跟着去。我睡它习惯了,没它睡不着。”
梨木床搬到三儿的新家后,与洁白的房间格格不入。三儿媳妇瞅着公爹的这张破烂不堪的床,脸觍成了鞋底厚。都要散了架的破玩意儿,至于揍哪儿带哪儿?外人不知,还以为我们家没床给你睡。”三儿媳妇话里冷,老汉权当没听到,这张床他是留定了。
老屋木质的大门,被儿子换成了卷帘门,轻轻一抬哗啦哗啦就开了。可老汉不喜欢这种声音,不如他的木门的吱吆声动听。屋子里的木凳木桌,儿子说碍事,都被搬到了院子里。来了一场雨,木面被雨淋了,经烈日一晒,很快爆裂了。不几天,它们就被一把利斧剁地面目全非。老汉看一次心跟着疼一次。被收拾出来的屋子显得更空旷了,黑色的墙体,在粉刷师傅的大刷子底下很快变白变亮。以前窄窄的镶着几块见方玻璃的木门,也被摘除了,换上了能照出人影的落地玻璃门。几乎在一天之间,那些刨子、电气焊、钢管、铁墩和一根根绳子粗的电线像长了腿,就住进了老汉的屋子。长林老汉再来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专业的电气焊维修门市部。
都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住人家更是如此。老汉住了不到半月,三儿媳妇就开始指鸡骂狗地嫌弃上了。
“这屋子里有厕所,大,你何苦还要另拿个尿壶。脏兮兮地杵在地上,难闻死了。”
“大,你看看你这才来几天这墙就变样了。你的手咋总爱往墙上抓,一个个大手印,像鸡爪子一样。还有你那旱烟锅,可不许在屋里抽,院子也不能抽,要抽去街门口!”被儿媳训斥,老脸实在挂不住,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哀叹一声。墙壁上的手印,是他半宿想撒尿摸开关时留下的,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像鸡的爪子。这些,长林都能想法子克服,唯独旱烟锅不让抽他受不了。自打他们的妈走了,他就离不开它了。每天半宿困不着都要抽上几口。如果不让抽,这不得把人往死里逼?由此,老汉整日郁郁不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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