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任由我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行走。我间或俯下身子,听她絮絮叨叨;她时不时仰视我,眼里脸上,写满依赖。正如我小时候被她牵着那般。
人家都说偏大的爱小的,没有小妹之前,我是家里的老小,然而并没有传说中的偏爱。小时候,我淘气,好动,又遗传了母亲的坏脾气,没少挨打。
学前班,跟门子里同岁的侄子争执,他先动手,比不上我手快,被我在脸上挠了三道血印子。那个嫂子找上门来,母亲一边对人家安慰,说带去村上医疗站上药;一边就手就给我一笤帚:“死女子,我叫你抓别人脸!”委屈不已,自卫反击也有错?我瞪着母亲,摆出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决计再不理那个斗嘴斗不过,先动手本事不行反而被我抓花脸,还去家长那里告状的孬种。
母亲断然不会说好话来哄我的,她认为我让别人挂了彩就是我的不对,罚我干活思过,美其名曰长记性。
这感觉,有点像如今的交强险,保护弱势,不讲责任。摩托车逆行撞了大卡车,也得大卡赔钱。
较真的我,八年不理门子里的那个侄儿,直到我读师范,念了些圣贤书,懂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二年级,别人欺负了我,躲到他母亲身后。我以牙还牙,打回去,母亲拽住我,我情急之下,将母亲的腿踢得乌青。母亲这次倒没有揍我,只数落我性子急,脾气爆,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说实话,还是有些懊悔的,敌我矛盾怎么就变成了内部矛盾呢?这事整得,太不应该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反抗中无意间打了母亲,不,是踢了母亲。
四年级,好容易雨过天晴。母亲用铁叉挑开柴草垛子,铺在院子里。等待午间开饭的时间,母亲让我用铁叉翻翻柴草,这样干得快。我不情愿地翻着,嘴里嘟囔着。做事带情绪,大多数情况下会出幺蛾子,这是我用挨打得出的教训。
一叉麦草被我翻到了母亲晾晒的棉花里,我直呼糟了,正在擀面的母亲闻言跑出来,提着擀面杖,照着我的脑袋就是一杖,呼呼鼓起一个大包。虽然属于咎由自取,可我还是觉得委屈,认为可能是捡来的,不然为啥哥哥和姐姐只差两岁,而我跟他们差了七八岁呢?怪不得母亲不怎么训他俩,单收拾我。
母亲脾气不好,性子急,常常数落外婆,多数是嫌她不好好吃饭,太恨活儿,不懂得疼惜自己。年龄小,不懂事的我,心下暗忖:“等我将来长大了,也要像你收拾外婆这样子拾掇你。”
读初中,哥哥姐姐去外地求学了,过年或者暑假回来,母亲更是心偏的厉害,伺候他俩吃喝,被呼来唤去端盘子刷碗的,是我。尤其是刚回来头几天,母亲说他们坐车坐累啦之类。我那时觉得,坐车,怎么还好意思累呢?多舒服的,又不是走路。直到乘坐长途车,才知道个中辛苦。
有年寒假,来了个算命的,对母亲说,你将来要指望你家三女子,也就是我。颇不以为然,没什么科学道理嘛。母亲却经常提起,颇为认同。也许是说的次数多了,也便成了真的;也许是他们离得远,不靠谱;也许是做了老师,磨光了臭脾气,温柔可亲了;也许只是离得近,方便。母亲说应了卦,果然是要依靠我的。
这几年,母亲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我总要过问不说,也常背着她先斩后奏,比如换新家具之类。住院,多数也是我在照料。不得不感慨心理暗示的强大。
似水流年一晃过,现在想想,若不是她那时对我严苛,不知道会惹出什么祸端来。“玉不琢不成器”,也许斗大的字只识得半箩筐的母亲并不懂这个道理,可她却用行动诠释过了。
热风吹来,母亲稀疏的白发有些凌乱。我低头,用手指给她梳拢整齐。她抬眼,拉着我的衣袖:这地方太大了,我总分不清方向,要是没有你领着,我怕是找不到地方呢。
俯仰之间几十年,我已经搭乘了奔五的快车,我们的角色好像交换了似的,曾几何时,我不再按照她的意思做事,而是变成了她听我的。可我,只想珍惜陪伴的时光,却不想数落这个连走路都蹒跚的老人。
岁月倘若真心静好,那么,当我老了,头发白了,我还想搀着她,拄着拐棍,一起晃悠悠地,踟蹰向前。
田玲写于2019年7月1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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