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子华自杀未果，被送往医院急救。”

上班以来的第一个正常放假的周末，我的美梦就被主编的一通电话搅醒。

“你快看微博头条，大周末的年轻人睡什么懒觉！”

我想哭，大周末的年轻人为什么不睡个懒觉？！

“周荻，现在已经有很多记者都赶去医院了，所以我们本来定好的的高子华的采访得提前。你现在就赶去医院，问一下经纪人具体情况，有多少料我们就报道多少。”

“我……”

“好了，就这样，你这个月的奖金就凭高子华采访决定了。”主编说完便挂掉了电话，在手机亮屏后的一分钟里，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八点十三分了。那么现在医院门口，应该蹲了很多记者吧。而主编的意思是……我的奖金！

这个早上，我仿佛治愈好了我的拖延症。我从起床到打车到医院门口，用了19分钟，就算是读书时的军训，我都没有这么快过。

在出租车上，我浏览了关于高子华自杀事件的所有所谓爆料，无外乎是由于失恋和前段时间的出轨丑闻导致的精神抑郁，而微博下的评论，也是以嘲讽和谩骂为主，还有粉丝互掐……总之，用一句话来说，就是难看。

而在这之后，更有某所谓大v关于高子华家世的爆料，就在高子华被送往医院后的三十分钟内，他的人生，仿佛从白天骤然变成了黑夜，那些由大众亲手为他戴上的光环，瞬间就被大众愤怒的挥手，砸的稀巴烂。

人还生死不明地躺在手术台上，大众的冷水，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泼了下来。

医院门口不少记者，有几个蹲在医院的花台边，一边咬着手上加蛋的煎饼，一边眼睛紧紧地盯着医院大门口，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成名与否的战役，而对面的敌人，是那个已经被舆论淹没的高子华，只要等待他一出现，最致命一击的子弹就会瞬间穿过他的胸膛，而破碎的他的人生，就是这场战役的战利品。

一个人究竟是有多绝望才能被漫天飞的舆论逼迫得吞下了安眠药？我真的无法想象。但我知道如果再任由舆论肆意的发展，那么我们常理里所谓不见天日的，便不再是黑暗，而是真相。即使舆论导向的方向是正确的，那也不是真相，或者说，真相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我就在医院门口傻傻地站了五分钟，直到手机的震动把我从游离拉回了现实。是高子华经纪人的电话，我连忙接通电话。

“周小姐，我想见你一面。”经纪人的声音很疲惫。“我希望您能帮我们引导舆论转向。”

“我没办法转向舆论。”我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但我想知道事实，不是丑闻的辩解，而是自杀的事实。”

“我在梧桐巷的旧公寓601，周小姐。”

                                                          （二）

我见到经纪人的时候，她的眼妆是花的，一边的眉毛也褪得只剩了半尾。她疲惫地向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随后又从厨房里给我端了一杯蜜桃乌龙茶。茶杯是精致的小瓷杯，但泡茶的人，却不似从前般从容。

“周小姐，这是高子华三周前的诊断报告。”她递给我一个文件袋。

我取出诊断书，第一页医生潦草的字迹我看不懂，翻到第三页，我看到了电脑打印的躁郁症重度的诊断意见和一系列我从未见过的治疗药物的名字。

“三周前的诊断但一周前高子华的通告还是满的，甚至于为了澄清绯闻，这周还有采访。”我将诊断报告重新放回了文件袋中。

“这是娱乐圈，它的残酷你不知道。”经纪人无奈的回应道。

“比自杀还残酷？”我望向她。

“自杀事件后澄不澄清事实都没意义了，公司会放弃高子华来捧新人。可是——”她望向那个装着高子华诊断书的文件袋，“高子华是个好孩子，他的人生还很长，就算走不了演艺这条道路了，满天飞舆论也不该伴随他的生活。”

“所以……”

“我想请您能写一篇文章，关于高子华的一切，还有……网络暴力。”

我走出旧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六个小时过去了，高子华自杀事件依旧是微博置顶，谩骂与嘲讽依旧如火如荼，而高子华还在医院昏迷着。

“真叫人心寒啊，人都被逼成这样了舆论还是不放过他。”我想起经纪人说这句话时暗淡的眼眸。

梧桐巷里异常安静，只听得见光秃树丫上鸟儿翅膀的扑棱和鞋子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伴随着巷子尽头飘来的残余麻辣烫混着洗碗水的气味，残败而颓靡。

                                                                            （三）

舆论总是能轻易以无数人为武器，去攻打一个人的内心防线。你心底的城楼不管多高多坚固，无数被舆论蒙蔽双眼的人们，总是能被引导至你城墙上承重的那块砖，然后，瞬间抽出，你内心的防线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崩塌，或者说，你根本无力防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之中。

这种痛苦，却是舆论的快感。

然而单凭舆论，防线不会崩塌。所以，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在自己并未见到事实的真相时，便断然地加入舆论的大军，用自己的双手，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入深渊？又有多少人，在舆论一边倒之时，又不断制造新的舆论推波助澜？

高子华自杀的安眠药里，到底有多少是这些人提炼的剧毒？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看高子华的过往微博，那应该曾是一个阳光的人，可那个阳光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阳光了吧，舆论下人们的嘲讽与谩骂，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乌云，就算时刻提防，也躲不过那一场骤然来临的暴雨。

“周小姐，高子华醒了，”星期天的早上高子华经纪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想见见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好。”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高子华正躺着看书，他看见我手里提着的果篮，无奈地对我笑了笑。

“谢谢你能来，”他放下了手中的书，“还有谢谢你发的那篇长文。”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我把果篮放在他病床旁的柜子上，“过一段时间舆论会淡去的。”

“我已经和公司解约了，”他朝我笑笑，“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你讲。”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嗯。”

“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妈一个人赚钱养活他，但他总是能背我们所有孩子中最好看的书包，吃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糖果。那时候，他妈妈是我们镇上挺漂亮的一个女人。”他顿了顿，“有天我玩的很晚才回家，路过他家门口时，我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在敲他家的门。那个男人看到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撒腿就跑。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当时异样地看着我并严肃地告诉我再也不许和我那个朋友玩。这之后，镇上的人便开始说他妈妈不正经，随着说的人越来越多，事情也越传越夸张。后来有一天，我邻居家的阿婶跑去他家里闹，说他妈勾引他丈夫……我的那个朋友当时站在院子里哭，看见我过去了便要来拉我的手。可是我，把他的手甩开了。”

“后来呢？”我问道。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的说道：“有一天他来后塘想找我们，但是我们一看到他就跑了。他就一个人站在那里。那天下午，听村里人说，他一个人在后塘玩泥的时候掉了下去……他妈听说后便疯了，每天都坐在后塘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些杜撰的丑闻和微博下的谩骂时，我的眼前，全是他的影子。他当年，应该比我痛苦吧，连身边最好的朋友都这样对他。”

“他死后，我妈告诉我这与我无关，我也骗我自己，他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现在我知道，推他入水的，有我的一双手。”

“我服安眠药的时候，一直在想，要是当年我没有推开他的手，没有留他独自一人在后塘，他……”

“没有那么多如果。”我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周小姐，”他的睫毛垂了下来，“我们的采访，你能写这个故事吗？。”

我没有说话。

从舆论受害者的口中说出另一个舆论受害者的故事，太残忍。

“我想，以这个故事画上我演艺生涯的句号。”他缓缓的说道。

                                                                           （四）

高子华选择在《观闻》新一期出版时出院，在蜂拥而上的闪光灯和话筒前他宣布退出娱乐圈，之后便上了开往机场的车。那一日，《观闻》大卖，妄图从采访中找到爆料真相的人们，都只看到了那个故事。从那个故事里，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从高子华的悔恨里窥见自己的悔意，或者是推开了蒙蔽自己双眼的那双手。但那日后，高子华的名字，渐渐从微博的头条里消失了，偶尔有人提起这段过往，回应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我不知道是时间将舆论淡去，还是世人将记忆掩埋，于高子华而言，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与其重修坍塌的城楼，倒不如世人温柔以待。

后来，高子华给我寄了一封信，信里是一张空白的明信片，明信片的背面，是一片海，只有蔚蓝色的海。

他的微博里写道：“一叶叶，一声声。”

我想了很久，终究是在明信片上写下了：“空阶滴到明。”

你以为的夜雨，也许根本不存在。黎明你推开窗户时，也许你看到的，是阳光。

（作者：张殷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