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我同这漫天的雪舞至那黎明的到来吧。’ 我伸手搓去睫毛上的冰花,好看清你那绽放于蓝夜的笑颜。”
你肯定还记得,在那个昏昏沉沉的夏夜,你搀扶着你那受了枪伤的同学敲遍了老巷的每一扇门但无人敢应答,直到你试探着敲了敲那扇早已被你刻意忽略的赭色宅门,大门洞开,是一张被纸灯笼照映着的受惊的少女面庞。
那是你我相见的第一面。面对着眼前因鲜血与未知而不知所措的我,你与你那双与生俱来的坚毅目光攫住了我所剩不多的理智,我与你将伤者一同扶进了门,可当犹豫着该如何安置时,卧房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步音:是父亲带着家仆来了。我疑心你与那伤者都是革命者——父亲最讨厌听到的名字,暗夜中我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威压迫近。我垂下头,正要向前一步直面雷池时,你伸手拦下,让我扶住伤员,独自走到我父亲前,寥寥几句便令父亲的脸阴转晴,稀疏的几句话间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和一个极具分量的名字。名字是某位退役驻军旅长的,你是他的儿子,你说你的同学是在打猎时被误伤了。有将军印的胡话不得不当真,父亲只得恭敬地将伤者引入后房,点点星火间我才留意起你的整张脸庞,眉目疏朗,确实如传言所说,与你父亲那张老虎脸反差蛮大。
你我就这么相识了,我这才慢慢知晓你是个学生中的风云人物,少女朦胧的心中也因此埋下了暗暗的情愫与对那双目光的好奇,我轻轻挪移着脚步,追随着你,从马克思讲座到游行示威,你的目光也暗暗地偏移,直到在一个在湖心亭的雪夜完全落在我的身上。你告诉我你要当漫天大雪里的一片雪花,落在旧中国的角角落落,融化,涤净那百年的耻辱;我便说那我就做那傲雪的梅,让你停在我的枝头,不再落下。你怜爱地看着我,折下一枝梅别在我的鬓间。你说,你要去延安了,这是临行前的告别,泪眼朦胧中我只看清了临别信中的最后两句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你大踏步向前走来,拉起我的手,蹁跹迂着,在雪地上轻描出一轮新月…你我共卧在那天的帷幔下,直到雪将止,风亦将息。有力的红霞抓住了蓝幕的两角,意图撕裂它,袒露出那残忍的橘黄。”
尽管你连发了好几封信阻止我,但我还是在一个黄土飞扬的午后坐着驴拉板车到了延安,我已然认不出你的模样了,在这幅描绘黄土与戈壁的塞外风景画里,你活成了一株白杨,你的皮肤被西北毒辣的太阳烘烤的黝黑,人变得瘦削了许多,但眼神中的坚毅刚强有增无减。也许你当时也没一下子认出我来,我得了热病,刚痊愈没多久,端坐在那板车上,苍白的面皮与困倦的面容让老农们戏称为观世音菩萨。可在那黄土墚上一瞥见你的身影,我便像一只果子狸,跃下板车,隐匿进你那白杨的合抱里。接下来的几天,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你带我见证了信中所写的静悄悄的黎明,徘徊在那骄阳烈火,恍若蜂刺蜇伤的苹果树下,用手指去触碰那红色晨曦的流淌。夜里,我靠在你坚实的胸膛上,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我是受人之托,行将就木的父亲尽管记恨着儿子的背叛,但心底还是希望能看到儿子回家。你沉默,在窑洞的寂静里,但我仍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了你刚毅面庞上掠过的一丝痛苦,我不再问下去。临别那天,你交给我一束山茱萸。
“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带着不舍与疲惫慢慢合上了双眼,积雪连着你的痕迹一齐消融了,雪水滋润了这片贫瘠的荒漠。被干旱折磨了千年的几丛荒草,发了疯般长满了整片荒漠...微风掠过水洼边的草叶,吹来归去牛羊的啼鸣。”
尔尔几年,你我的信札如季节流转而不曾腐烂的落叶般堆叠,除了信,我也似那来往于南北的候鸟,延安成了我的另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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