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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记事

丙申记事

作者: 莫之 | 来源:发表于2016-11-22 00:21 被阅读14次

    烟雨

    一路向北,风景如一幅浓淡水墨。水色苍茫如露,渐变迷蒙。沿途山形似鬼魅,延伸至远方,在无尽处模糊,浑然一体。这景致像是本就该这样似的。再有一些未完全消融的积雪覆盖在矮矮的屋檐与把枯黄的草儿当做褴褛衣衫的山坡上,我似乎真正能感觉到一丝异样,与深圳不一样的感觉。

    深圳一定不会有这景色。

    深圳是一个有遗憾的城市,四季草木常青,树叶在正翠绿时凋落,还未来得及枯萎,就被新生的嫩芽代替。根本无法看到生命的常态轮回,也像极了这个城市。表象之下,繁华丛生,可你不知道哪一个已是行将就木,油尽灯枯。有时候想到这里,难免让人慌张。可除却慌张,又没有什么。熙熙攘攘,为利来往。更何况现在一无所有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现在,我在远离那喧嚣的城市,远离那个虽看不出生命交替轮回,却又实实在在轮回着的城市。眼下这水光山色,入眼虽满目的荒凉,我却觉得这眼中所见的荒凉甚是可爱,真真的可爱,这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某一个瞬间,我觉得“烟雨”这个词真是好。哪里好,又说不出,总觉得眼前这景色除了烟雨真没有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了。我曾问为何要用烟来修饰雨呢?如今看来,淡烟如雾,细雨迷蒙,像是穿梭在仙境,真是佩服古人造字的功夫。

    又一次,我便在这时刻归去,说像是倦了的归鸟也好,像是归航收帆的小船也好,只是回家。我心中并不会有一些波澜。早上群里几个兄弟姐妹说我上午上班定然是要分心的,我说不会,事情既定,必然会发生,我的期望与否都不会改变这个现实。更何况,我并无期待。

    回家这件小事儿,我已练习多年。我以为只是出了趟远门儿,之所以并无期待,大抵是因为我总知道当我到家的时候,家里肯定有母亲早已备好还热乎乎的饭菜在等着我,就像小时候我去邻家玩儿,趁着夕阳回家时母亲做的那样。

    半命题

    一路上并无睡意,只因上车时,车还未开动我便已经靠着座椅睡下了,浑不管周遭嘈杂的环境,当我醒来时车已行到广州。

    惯例,背包里会有一本书,一本不一定是买了很久,却一定是看了很久的书,上次回家带的那本《Island》有幸再次与我同行,甚至看那书签的位置跟上次标记只隔着几页便知道了,这段时间少有读书。可仔细想想,这几个月我度过了些什么样的生活,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因为从不主动,少了电话与联系,人事萧疏久了,关系便越发疏远,不再想要联系,渐渐变得懒了。朋友圈越来越小,颜色都越来越淡。

    有两个月的时间,我似乎学习闲人逸士的雅兴。下了班到家,只是看看书练练字,并特意买了瘦金体的字帖。坚持了两个月,回过头来,这段日子却又不曾给我什么印象,我觉得时间在雅兴的面具下被荒废,除了字体能稍微好看些,其他真的并无收获。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却不是一种年轻的生活方式,至少不是我这个年纪应该去追寻的,于是设法挽回,希望可以做出点儿什么,不知道方向对不对,但我知道,应该不算晚。

    除却那本《Island》,电脑中还有一部刚下的电影,只为打发余下无聊的时间,实际来看,两个小时的电影,也确实填充了无聊的时间,除了将书签向后移了几页,这算是车上最为精神的时间了。

    相框里那些事儿

    在车上无意翻到小时候的照片,四五岁的时候照的,被二姐扫描成电子版让我给存到了手机里,大姐二姐和我为数不多的合影,不禁唏嘘:六个多小时的时间,高铁能让我跨越半个中国,可以将我从中国的南方送过去北方。可我说,它却无法将我送回过去。

    这却是一句废话,一句真实的废话。

    照片中大姐穿的最为齐整,毛衣厚裤,还有买的帆布鞋,二姐穿着毛衣灰裤,脚上却穿着一双只有夏天才穿的皮凉鞋,这全然同衣服不相搭配,以至于后来二姐总是玩笑着说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深秋的季节,天气都冷了,我们脚上都是厚厚的鞋子她的却是皮凉鞋,赤着脚连袜子都没有。每每说到此处,我竟都无言以对。

    到后来才发现,我虽然穿着买来的鞋子,可是上身却是薄薄的一层衬衫,还是挽起了半截袖子的,要说二姐鞋子与季节不搭配,我这身上的衣服不搭可是更严重些,要说真有什么谁不是亲生的,那也得是我不是么?二姐一听,看了那张照片貌似也无法反驳,也就笑笑算过去了。

    事实上,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二姐因为我的存在才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六七岁才回到家里来,我一直记得,心里也一直有愧。

    我至今都还记得二姐第一次回到家时的情形,那年我四五岁,那时的院子没有院墙,家里也没有大门,我在架子车上盘玩耍,看到父亲带回一个略显得陌生的小姑娘,腼腆的很,不爱说话,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后来证明,她真的很好欺负,每次都是大姐欺负我,我欺负二姐。小时候打架的时候,我的拳头虽然小,但却有力,重重的拍打在她背上。而她的拳头本就不硬也无力,落到我背上时,她又故意收着力气,生怕打疼了我,所以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感觉。而事后,她又总会受爸爸妈妈责骂,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委屈的哭。

    哭泣的总是她。可是哭泣之后呢,她还是如常的照顾我,陪我玩耍。有时候夜里洗过脚之后,我要出去小便,又不想穿鞋子,二姐就会过来,她从后面抱着我,我左脚踩在她左脚上,右脚踩在她右脚上,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外面,然后再一步一步走回来。

    因为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跟我玩的最好的是二姐。她疼弟弟,又温柔,吃苦受累的活从小就做着,毫无怨言。既要听大姐的话,又要听爸妈的话照顾我。人都说老二是家里的受气包,这话还真是不假。不过现在对于大都是独生子女的家庭来说,这种感觉他们应该很难体会到了。

    现在想想,欺负她的场景不怎么记得详细,开心的场景却是清楚一些。那时候家里收拾房间整理床铺,一个房间里两张床,大床是爸妈的,小床是我和姐姐的。收拾的时候得先把被子放到另一个床上,记得我和二姐像舞狮一样的,把被子披在身上从这张床跑着跳着到另一张床。我记得玩儿的很疯,却不记得为什么那么疯,为什么会那么开心。现在不会再这么整理床铺了,即便是这么玩儿也不会有那么开心,可是一想到那时候我们这么玩儿起来那么开心,嘴角还是会不经意间上扬出一个弧度。

    照片上穿戴最整齐的是大姐,看那时大姐的脸,跟现在外甥女的脸型简直是一样一样的,有时候突发念想,如果将这个年纪的外甥女的照片和大姐的照片P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

    家里还有一张我两三岁时的照片,在一个小河边,我全身光着坐在小车上,一边是一只小鹿,一边是一直小老虎。这是大姐带我照的,我不记得这些时光,又好像隐约记得这些时光。可在我记事前,她在爸妈无暇顾及我的时候照顾我起居,哄我吃饭,给我穿衣,这我是知道的。

    然后我上小学,她们高我几届。记得那时候我很渴望能够同在她们一个班级里,至于是不是一起学习,我并不清楚。但她们总是在前面走着,直到我即将上初中时,再也无法在校园寻找到她们的身影——她们陆续在一个应该继续接受教育的年纪选择了去了南方打工而放弃了自己的受教育权,像大多数农村家庭里作为长女长子的人总是会早早辍学而打工挣钱供家里的弟弟上学以减轻爸妈的负担一样。从那时起,我便较少再见到她们。

    模糊中我好像记得还曾经给大姐写过一封信,信的内容只记得一句我从杂志上学来的一句话“满院子捡瓜,捡的眼花,捡了半天,捡了个傻瓜”。时间太久,我忘记了自己是以怎样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了这信,也忘记了大姐有没有收到那封信,甚至连这信是怎么寄出去的,都忘记了。当然,这是后话。

    后来我上初中,大姐二姐去学校找我,在照相馆里留下一张很丑的合影,也就是这张照片告诉我,原来我这总是用下巴迎接人的习惯是从小就有的。再后来上了高中,大姐从南方打工回来,去学校看我。我尤其记得大姐在班级门口站着在班里寻找着我,看到我的一瞬间便开心起来,招手唤我出去。我便在全班同学艳羡的目光中走出去。中午去学校小食堂去吃饭,最贵最好的也就是一碗鸡蛋面了。大姐也是唏嘘,也尽是无奈。

    再后来上了大学,大姐结婚生子,除了忙着自家每天都起早贪黑累死人的活儿外,还在操着我这兄弟的心。家里的那些琐碎费心的事儿,新房从买房到装修再到家具地毯墙壁粉刷,无微不至的方方面面,从头到尾都是大姐一个人在操劳着,这是需要多么强大的信念才能支撑起那样一个弱小的身躯去做啊。

    她承受了本属于我的压力与责备,甚至是谩骂,也为我做了很多本应该我自己来做的事情。她默默为我承担了这些,却始终认为这是她当姐姐的应该为弟弟做的,就像小时候她代替母亲喂我吃饭牵我走路一样。这一点,像极了母亲。

    大姐只长我五岁,小时候我没少挨她揍,打又打不过她,除了哭就只有欺负二姐。记得那时放出好多的狠话,长大了一定要狠狠教训这俩姐,可一路走来,慢慢长大,我才发现最离不开的就是这俩姐,家里最需要的也是这俩姐。有了她们,家才是完整的。尽管大姐已出嫁,二姐早晚也要出去。

    我总觉亏欠家里很多,也亏欠两个姐姐很多。这一生也不知道能不能还得完,尽心尽力,走着再说。

    那时候很多事情不懂,现在懂了,却又过了矫情的年纪。开心和伤心是相对的,小时候开心和伤心是一件简单的事儿,有一个玩具就能开心一天。伤心了闷一会儿就好。只是现在,一声叹息,所有不能明白的,就都能明白了。

    迟归

    母亲早一个星期前便打来电话叮嘱几句,说什么家里冷了,零下十多度,回来得穿厚些。家里的雪还没融化完。

    果不其然,火车到站时,已是晚上八点左右,出了门便能感受到一阵寒意,跟去年回去的时候相比,冷了不止一些。

    赶紧戴上早已备好的围巾和帽子,出了门,表弟已在等候。到家时母亲尚未下班回来。我一直在向母亲吐槽她的工作。那工作也挣不了多少,一到过年时还忙的厉害,休息的时间太少。我年年都对母亲说,面点的活儿虽然熟稔,但是一天几十桌的量,连续工作十个小时,也是吃不消的。何况我年年回来就这么几天,她上班却又见不到我,那代价也太大了。

    母亲却说工作只是为了保持状态,证明自己还能工作,还能干活,将来有了孙子孙女也能抱得动,也能哄上一会儿,也还有用不是。要是老了抱不动了,什么都做不了,那就是累赘了。我打断母亲的胡言乱语笑了笑,有没有孩子他妈还是两说呢,就是有了孩子,她看着就行,不用太劳累的,这辈子忙完自己的孩子还要再忙孩子的孩子,太累。

    其实我也明白,母亲最怕闲着,用她的话说:闲久了会闲出病来的。还有一点她也还想着,趁现在还能工作,能挣一些就挣一些,至少算是为我这做儿子的出一份力吧,这是她从来不曾明说的。我说母亲六十多岁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其他事儿有我呢。她虽然嘴里应着,可还在坚持着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为她的儿女们。

    她用无声的爱去定义“母亲”,用行动去阐释什么是爱。她只知道付出,只知道给予,只知道尽力让自己的儿女们幸福,尽管有时候力不从心,可在儿女面前,她总是无所保留。这个“傻”女人额,辛苦了大半辈子,为家操劳了大半辈子,也付出了大半辈子,累的让人心疼。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爱这个生我养我的“傻”女人呢?

    所以我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让母亲搬进新家里面,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家。姐姐们无微不至的关心,让新家变得像个家,也慢慢有了温度。我曾说母亲想住随时都可以,又何必选什么日子。她们的规矩却是一堆一堆的,什么必须要选个好日子,什么第一天必须要由我来住。大姐相信那些,一大早便早求神拜佛,又让我早上九点点一挂鞭炮,算是仪式。

    于是,腊月二十六除了表哥婚宴,还有家里乔迁,晚上母亲的兄弟姐妹们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吃了饭,喝的略微多些。之后同学聚会的时候,酒劲儿上来,又喝了些啤酒,后面再发生些什么,就全然不知了。以至于后来当母亲知道我因为喝了太多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怎么进门睡觉的时候,她都还是一脸的惊恐,一边拍着大腿,还一边长吁短叹的说着“你看看!你看看吓人不!”的话来。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以后不准再这样!

    在我听来,这话严厉不足,慈爱有余。

    沙漏

    回老家,再次见到父亲,气色也好了不少。父亲开着自己买的代步车,说是电动,却和机动车一样,也喝汽油,档位什么都没有大的差别。父亲载着我回去,一路上小心翼翼的,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他似乎紧张了些,或许是急于向我炫耀自己并不成熟的车技,又或许是因为我的归来,总之他变得紧张了,紧张的连倒车转向都不太利索。

    我本是反对他买车的,理由很多,但是他执意坚持我也没有办法,他一向是不听任何人的,只是由着自己。年轻的时候这样,现在老了依然如此。可排除自己的虚荣心讲排场外,至少过年走亲戚不用再受风雪吹打,能少受些苦。

    到家时,我说去澡堂洗个澡吧,顺便搓个背。大过年的,也得干干净净的过个年不是。于是简单收拾下东西,我们便又开车去了澡堂里。

    北方的澡堂,格局差异不大,只在大小之分。设施一般都较齐全,有包房有大众澡堂,前者适合有小孩子的三口之家洗,后者顾名思义就是集体洗浴,淋浴、浴池、蒸房,有的内部有一个单独敞开的小房间,供搓背的师傅搓背,价格是十块不等。我倾向于后者,尤其是到了浴池里泡澡的时候,浴池里的人有时借着水的冷热或者天冷人多的题开个话头,甭管认识不认识都能聊上几句。大了聊上几句国际局势美国朝鲜香港台湾又耍孩子脾气什么的,小了说说家里小麦的长势,气候影响等等。虽然不是一个村庄的,但至少也是临近不远的。这是大家坦诚相待的地方,到了这儿就得明明白白的。也正因为这明明白白的,感觉近了很多。

    到了澡堂,里面有不少人。一楼男宾,二楼女宾。换了鞋子进去之后,我忽然发觉少了些什么事儿,坏了,洗澡的毛巾没带。我还未说什么,父亲也是一拍脑门儿,大叫坏了,我问怎么了,他说搓澡巾忘记带了。我俩眼瞪眼,看着澡堂子里一个比一个脱得精光的汉子们,不知道什么感受。这是来洗澡的么?我们竟然都未意识到这么严重的事情。

    洗发水呢?嗯,洗发水有了。还没来得及低头看,哎呦我去,沐浴露呢,是不是。。。父亲的眼神告诉我,我是正确的。

    于是一阵沉默,四目相对,这时候就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一丝不挂,也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于是,隔着一楼厚厚的门帘,外面就是大厅,男女都有,我大喊一声“师傅”,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两条毛巾,只是可恨那师傅进来把帘子掀得老高,惊的我赶紧往里面躲了躲,生怕暴露了。到搓背时,又一声响彻澡堂的“师傅”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不一会儿,又有人掀起帘子送来两条搓澡巾,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我机智的早就藏到了后面。

    得了搓澡巾,便是等着澡堂里的师傅给搓背了。可那么多人,只有一个搓背的师傅,同时还兼职着拔罐,眼瞅着赶不上了,便跟父亲商量下,不花那个搓背的钱,我俩相互搓背就行。

    我先为父亲搓着,脖颈肩膀后背用力的搓了两遍,看似用了不少力气,可却是马马虎虎的,因平常洗澡也不过简单洗一下而已。可到父亲为我搓背时,我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遥远的年代,大概二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那时候去澡堂里洗澡,我们是去包房的。

    记得那时我总是很诧异,父亲为什么可以直接跳进我认为很烫很烫的水里泡着,而那水对我来说简直是要命的。他总是拼命的把我摁到热水中,直到我出汗为止。然后他用左手扶着我,右手戴上搓澡巾开始搓背。

    那时候我觉得父亲仿佛跟我有仇似的,用力的搓着脖颈和后背,直到搓出血丝儿来,也痛得我哇哇直叫,正痛时他又将我摁倒热水中,可血丝处一入水就像是着火了一般滚烫疼痛。有时父亲看我痛的厉害,便停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只觉得全身有一种舒服顺畅的感觉。待消停会儿,他便又开始细心为我搓起来。

    就像现在父亲做的那样,当然他不会把我摁到水中,更何况这水,并不烫。

    也就是那一瞬间,让我想起,这感觉似曾相识。手还是那双手,只是多了些皱纹和老茧。那双手的主人老了,我却还记得这双手曾经抚摸我的感觉。

    我总是在怀念过去,过去家里什么都没有,吃的是自己种的,有的赶上坏收成还没得吃,穿的都是捡来人家穿过的,可这一无所有的穷苦日子让人觉得富足,令人向往。现在该有的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却又总让人觉得空荡荡的。

    人生啊,千变万化之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那些处于记忆边缘近乎模糊的存在会在某一个瞬间跳跃出来到你眼前,到你笔下,重新回到脑海深处,至于能不能忘却,只有交给时间定夺了。

    忘年妄年

    说来奇怪,我能零星记得四五岁时候的事情,也能记得小时候爷爷健在时骑车载我时的情形,那时候爷爷身子还算健朗,奶奶也还硬朗。分家后我常偷偷去爷爷奶奶的厨房去那个吊的高高的篮子上去偷吃好吃的,有时候是一小块鸡蛋糕,有时候是一包豆奶,有时候又只是一个家里的老母鸡下的鸡蛋。只不过被爷爷抓住时,他就顺手脱了鞋子,直往我屁股上热情的招呼,我却不知道疼不疼,大抵是忘却了。

    时间转眼过去,我记得爷爷躺在床上即将老去的时刻,但是却不记得他是如何一步步病重的,是如何从当初的还能骑车载我到处兜风到连走路都是奢望的,再到后来转眼之间,尽归黄土。

    奶奶呢?记忆中的她身子骨硬朗的很挑水做饭自是不在话下。同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脆弱,这么老迈。手指上的老茧可以直接捏灭燃着的烟头而毫无疼痛,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刻画出来一般棱角分明。

    她的背是如何渐变的佝偻,腿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只能整天坐在椅子上,看着清净的院落少有的人来人往,耳朵,耳朵越来越被这个世界遗弃,这个世界像是开玩笑似的在对这个老人上演着无声电影,电影里秋风瑟瑟,一个高高瘦瘦的枯树上三三两两的挂着几片叶子,也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忽然一阵风吹来,一个叶子摇晃一下瞬间脱落下来,飘飘摇摇的落到铺满了一层树叶的地面上。她能感受到风,能触摸到风,但却听不到。

    生命在来时,世界静悄悄的,后经过一段喧嚣,终于又回归寂静了。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是时间,也是必然。

    这次回来同上次国庆回来,最大的意外就是九十三岁的奶奶忘记了好多事情,短短的几个月,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对几乎所有人都说自己九十一岁了。也忘记了我的名字,我大声对奶奶说,我是寒冰。她哦哦的应承着,过一会儿再问她我是谁,她便记不得了,习惯性的把我当做客人,以为我是陌生人,我是来串门儿的,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细细的想一下,后来便成了笑不得。

    奶奶不只是偶尔忘了我,还忘记了好多人,家里的亲人,村里的人,邻居街坊什么的,她都会不记得。

    说奶奶完全不记得也不对,她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村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儿,可有些人一来到她面前,她还能一口叫出人家的名字来,再过一会儿便又想不起来了。就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时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上几步,而后再慢下来。

    奶奶也明白这景况。当家里有客拜访时,她听不到客人们在交谈什么,只是偶尔插上一句“我聋,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之类的,然后便不再说什么了,自顾自的看着客人们聊天。若要想让她听见,需在奶奶耳边大声的说话才可以。

    这是令人悲伤的事情,尽管我知道在正常状态下,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一些措手不及。我明白人都会老,我也明白会有记不得人的时候,可我不明白当有一天回到家时,母亲和父亲不记得我是谁了,我该如何应对,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是谁,同他们什么关系。

    岁月不饶人,我们却拿它无可奈何。我很想说趁现在年轻,多陪陪他们,但是我常年在外,连自己都无法做到这些,又愧于说出口,只求心里念着,别忘了就行。

    杨柳

    是的,假意怜悯过去,怀念过去,因而回忆过去,若非无能为力,便真的要投身去了。可万一真的能做到这些,又该如何作为?难道要真的飞蛾扑火般的回去,再重新来过一次么,我想我定然是没有这勇气的。

    无法否定的是,那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如今,我又要离去。母亲一大早起来为我煮了家里剩余不多的饺子,又一定要我吃完。铱儿同我一起起床,我问铱儿饿不饿要不要吃饺子,母亲赶紧说铱儿不吃。饺子本就不多,母亲怕铱儿再吃上几个,我定然是吃不饱的。铱儿也懂事,只说不吃不吃,可我却觉得母亲这么做是不对的,铱儿还是孩子。母亲像一个孩子一般的同一个孩子计较着,可只是为了我。我转念一想或可明白些,母亲也是计较的可爱了。

    我简单收拾好行李,在带回的保温瓶里装了满满一瓶的饺子汤,以备在途中饮用。后来发现,车还未出湖北,保温瓶就已空空如也。这让我想起从深圳回来时,那一瓶公司接来的开水直到归来的第二天还未喝完,对比略显鲜明。

    母亲还执意让我带点儿饮料和零食,我不拒绝,都放到了行李箱中。

    像每一次离开一样,我看到母亲的不舍,可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再次叮嘱母亲工作不要再做了,甚至以过年不回为要挟,母亲也答应着,但做不做得到,还是要看表现。毕竟食言这种事儿,母亲是有不少前科的。

    来回了那么久,似乎也就只有这一次没有下雨。天气虽然阴冷,太阳却也软绵绵的挂在那里。也好,不会将这气氛衬托的那么悲伤,也不用再伤感什么。

    口中说着不再伤感什么,可一想到又要离开家人一个人去生活,心中又难免有些失落。于是,我如是安慰着自己:

    正如回家一样,离开这件小事儿,不也练习了很久么?

    丙申年正月初七 于回深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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