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中道

作者: 羞盘子 | 来源:发表于2022-08-06 06:33 被阅读0次

    青山脚下,清溪潺潺,余家庄的女人们趁着天气晴朗纷纷来到绿荫下盥洗衣物。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咯咯的笑声一路悠扬,绕到了深山里,惊飞一群躲在树丛里,提溜着眼睛四处窥探的乌鸦。它们如一团黑雾,发出嘲哳声徘徊在天上,任凭人们怎么吓唬都赶不走半只,

    这时,角落里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放下盆里的衣服,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她面向群鸦,眯起一只眼,扬起长臂,只轻轻一掷,石子势如破竹飞天而去。下一瞬,一只乌鸦跌进水里,空中的喳喳声戛然而止,黑雾迅速散去。

    “憨娘,厉害!”

    “你们一家子,就属你的眼睛最尖。”

    “不止呢,还百发百中!”

    女人们欢欣鼓舞地看着她,叫好声此起彼伏。

    憨娘腼腆地回之一笑,由于终日劳作而晒黑的脸蛋上浮起两片红晕。

    “嫂子!你好生厉害呀!”

    一阵银铃般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奔向憨娘。她跑了一路,莹白的面孔上挂着两片绯红的云霞,看起来格外娇俏。她笑嘻嘻地挤进人堆里,一把搂住憨娘的腰,亲昵地贴在她身上,娇滴滴地说:“我来得真是巧,再晚一丢丢就瞧不见你方才的好本事啦。嫂子你这眼神如此厉害,为什么不自己上山打猎?干嘛指望我哥呀,他连只兔子都不会抓,笨死了。”

    “吕汀汀,不许说你哥哥的坏话。你不在家学绣花,又偷跑出来游逛,当心你哥哥揍你。”憨娘轻轻推开她,催促她赶快回家。

    汀汀努起小嘴说:“哎呀,我是有事才出来的,才不是游逛。”

    “什么事?快说。”

    汀汀不但不说,还愉悦地摇晃脑袋。忽然,她瞧见在水里扑腾的乌鸦,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当即甩开鞋子,踩着冰凉的石头,双手稳健地向前冲,一把捉住乌鸦的双翅。她雀跃道:“嫂子你看,我是不是比我哥厉害多了?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敢捉乌鸦。”

    “是是是,你厉害。”憨娘无奈道,她嫁进余家庄三年,亲眼看着小姑子一点点长大,记得当初这孩子乖巧听话得很,如今怎么越发顽皮了?还总想跟她哥哥争个高低。憨娘猜不懂她的心思,也没时间猜,她得赶紧把衣服洗好,然后回家做饭。家里的男人们在外打猎累了一天,若是回到家里见不到吃食,公爹和小叔子还好,她的丈夫定然是要发火骂人的。

    “嫂子,你怎么不理我呀?”汀汀以前是母亲的心尖肉,娘没了,嫂子嫁进来,平日里最疼她这个小姑子。正是因此,汀汀无时无刻不想缠着憨娘,就算她故意不理人也不怕。

    “你到底来干嘛?不是说有事才出门吗?”

    “对呀,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哥被山妖抓走啦。”

    “什么?”憨娘脸色骤变,她以前是不信有山妖的,但是自从嫁到余家庄,庄里的女婴接二连三地丢失,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山妖。“山妖现在敢抓大人了?爹和三弟呢?他们怎么样?”

    汀汀气定神闲地抚摸乌鸦,道:“他俩没事儿,在家好着呢,就是他俩告诉我哥被山妖抓了,还让我把这事儿说给你听。”

    “你这丫头,你哥被山妖抓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得赶紧上山救人呀,不然就晚了。”憨娘丢下手里的衣服,匆匆起身赶回家。

    汀汀捡起水边的东西,忙不迭地追上去,“嫂子,你别急呀,我出门前都看过了,家里的钱全没了,肯定是我哥拿的。他八成又是去腰子哥那儿赌钱,输太多还不上,索性离家逃走了。我爹怕腰子哥来讨债,所以才扯这么个谎。”

    憨娘驻足,愣在原地思考片刻,接着迈开长腿往家里去。一推开门,公爹和小叔子皆不见踪影。听对门的邻居说,他俩带着一群老爷们儿上山救大郎去了。

    憨娘急得心惊肉跳,强撑着发软的身子拿起挂在院墙上的弓箭和柴刀,毅然走向山里。

    汀汀从没见过嫂子这副凌厉强势的模样,伸出手想拦住她,奈何两条细胳膊在她面前和柳枝一样柔弱,完全阻挡不了她。

    “汀汀,你听话,回去看家。”憨娘摸了摸汀汀的脑袋,郑重其事地保证:“我很快就回来。”

    汀汀平生第一次感到危险在靠近,红着眼睛道:“嫂子,你一定得回来,天要黑了,你们都不在家,我害怕……”

    “放心吧。”憨娘轻轻拭去汀汀眼角的泪珠,目露担忧,最终想了想还是离她而去。

    天黑得很快,山中无星月,到处黑黝黝一片,路遥崎岖,瘴气遍布,危机四伏。憨娘握紧柴刀,不容自己有退缩之心,她手执一根火把,火光扑朔,像是被这戚戚山夜吓得瑟瑟发抖。

    她按照人们常走的路往上攀,终于在一处山坡瞧见了公爹一行人。她还未靠近就觉查出不对劲,黑夜之下,他们居然无一人点燃火把,全都蹲伏在山石下,像是在刻意躲什么。她连忙熄灭火把,蹑手蹑脚地移过去。

    等离近了憨娘才发现,山石后面有火光滔滔,原来是一伙山匪在打劫。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或许还有同伙埋伏在黑暗中,憨娘观察了一圈也没发现可疑的地方。她只瞧见强盗们围着一个瘦弱的男人,那人背倚大树,双腿直发抖,用微乎其微的声音求饶:“各位好汉,求求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莫要折辱在下。”

    为首的山匪单手握住男人的脖子,凑到他脸上闻了又闻,露出享受的神色,狞笑道:“既是悉听尊便,你管我们怎么入你?瞧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老子还真不舍得累坏你。放心,兄弟们都是会疼人儿的,你跟了我们,那必是日日快活的紧。”

    其他强盗互视一眼,仰头大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啊!不要!”匪首轻而易举地撕破男人的衣服,男人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憨娘实在看不下去了,顾不上公爹示意她莫要插手的眼神,迅速挽弓搭箭连射三发。公爹和其他人发出无声的哀嚎,还以为此后要跟山匪们结下梁子。

    箭一离弦就听见一阵闷哼,两个山匪接连倒下。剩下的山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留下衣衫凌乱的男子在地上呜咽不止。

    余家庄后山上除了山妖还有山匪,附近的百姓常常受其迫害。憨娘知道,今日若是让山匪逃了,日后他们必会来寻仇,便奋不顾身地追上去补箭,意欲斩草除很。可惜夜色凄迷,她看不清山匪具体逃往何方,只是凭着本心射几箭,直到听见两声惨叫才算满意。

    “爹,赶快带人抓住那两个山匪,他们受伤了,跑不远的。咱绑了他们见官,永远除了这帮祸害。”

    原本饱受山匪欺凌的村民们被憨娘的英勇气概鼓舞出满满斗志,大吼一声,一齐站出来抓匪徒,毅然走向黑暗中。

    男子呆呆地望着立在高处的憨娘,看她英姿勃发,声音洪亮。即便是在月黑风高夜,身上也散发着不容直视的光辉,一时之间,他竟将自己的遭遇抛之脑后。

    憨娘留意到险糟侮辱的男子腿上有刀伤,便拉住也想去抓贼的小叔子,“三郎,你把这人带回家,我去寻你大哥。”

    三郎忙低声道:“嫂子,那都是骗腰子哥的,我哥没被山妖抓走,他就是怕事儿,趁你不在家跑了。”

    憨娘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兀自喃喃道:“只要不是山妖就好。”

    比起男人卷走钱不见踪影,她更怕山妖。她从来没见过妖怪,若真见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放箭。

    “既然你哥没事,那便不说这些了,先把这人带走吧。瞧他身上伤的不轻,总不能留他在这儿不管。”

    憨娘重新点燃火把,朝着公爹他们追匪的方向望去,她原有些担心,听到他们的呐喊声越喊越有劲,料定是捉住了匪徒,心中的大石才算放下。“咱们先回吧,估摸着爹很快就能回家。”

    小叔子点头,主动背起地上的男子。因怕他昏迷,便主动搭话:“这位大哥,你叫什么?怎会半夜出现在深山里?”

    那人又开始哭哭啼啼,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沉浸在差点受辱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三郎想让他高兴点,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化成的,所以不敢道出来历吧?”

    男子一听这话,头靠着三郎的肩膀,哭的更狠了。

    憨娘最怕听人哭,眼前的男人虽然哭声清细,不像其他男人那般粗野,但她还是受不了,“三郎快别问了,他不想说就不说吧。”

    男子闻声抬头望她一眼,在她发现之前迅疾低头,嗫嚅着道:“在下姓杨名奋,字时鹄,本贯东京人也。早年因出言不慎惹怒权贵,难以在城中立足,一路逃难至此,不想困囿于山林间,苦寻两日都不得出路。还遇见山匪强索我命,幸有女侠出手相助,时鹄无以为报,愿将身家性命交付于女侠之手,从此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三郎和憨娘对视一眼,他们生于乡野间,从没读过书,杨时鹄说话文邹邹的,他们听得一知半解,实在不知如何作答。三人自此陷入长久的沉默。

    回到家中,憨娘见家门大开,门锁坏成两半丢在地上。屋里黑魆魆一片没有灯光,到处乱糟糟的,碗碟衣物乱成一地,像是有大风刮过,把他们家里里外外卷袭了一遍。

    “汀汀,你在哪?嫂子回来了。”憨娘急声喊道。

    这时,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汀汀麻利地爬出来,一头扎进憨娘怀里,哭的鼻涕梨花带雨,“嫂子,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方才腰子哥带人来要帐,他找不着人,气得把咱家给点了。”

    “啊?”憨娘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哪里被烧了,只瞥见院子里有根早已熄灭的火把,汀汀怕火,从不敢点燃火把,这一定是腰子落下的。

    她扯着汀汀转一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你有没有受伤?”

    汀汀摇摇头,抱起床上的乌鸦道:“本来会受伤的,幸好有小鸦,它把腰子哥他们的火把都扇灭了,还把他们全扇出去,我这才逃过一劫。”她说得真切,一点也不像撒谎。

    憨娘认为汀汀没必要说假话,但又觉得难以置信。

    三郎鄙夷道:“傻子,真以为山妖会显灵救你这不值钱的丫头片子?连编瞎话都不会。”

    “你才是傻子。小鸦可不是山妖,它是神仙!你爱信不信。我又不是你,才不编瞎话呢!”汀汀杏目圆睁,气鼓鼓地白他一眼。她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一个文弱的男人,警惕地问:“他是谁?”

    三郎道:“他叫杨奋,是嫂子从山匪手里救下来的。”

    “什么羊粪马粪的?”汀汀不悦地皱起柳眉,放下乌鸦,双手揪住嫂子的袖子,她对所有接近嫂子的人都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杨时鹄不觉被冒犯,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乌鸦。他的眼神煞是犀利,犹如利剑出鞘。

    乌鸦不安地移动,汀汀感到乌鸦的恐惧,把它搂进怀里,斥责杨时鹄:“你那是什么眼神?不许看我的小鸦!”

    杨时鹄讪笑道:“失礼了,在下从未见过双目泛金的乌鸦,忍不住多看两眼,姑娘莫怪。”

    “我不许你看!”汀汀很不喜欢杨时鹄,尤其是在她看到嫂子给杨时鹄包扎伤口的时候,直接柳眉倒竖,恨不得马上把他赶出去。明明嫂子已经很小心地清理伤口了,他还时不时地哼哼唧唧,故意惹嫂子关注,真是居心叵测。

    憨娘见杨时鹄眉宇间皆是愁苦,以为这位书卷气极重的东京男子没受过罪,会胡乱担忧自己的伤势,遂安慰道:“你的伤口不深,只是皮肉伤,很快就能好。”

    杨时鹄颔首低眉地感激道:“多谢女侠,今日又劳您操劳,小生惭愧。”

    憨娘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她心里记挂着公爹一行人,唯恐出现差池,交待好汀汀姐弟二人,让他们仔细照顾杨时鹄,自己又带着弓箭柴刀出门了。

    她前脚出门,三郎后脚溜回房睡下,留下汀汀和杨时鹄面面相觑。

    杨时鹄识趣道:“汀汀姑娘,我已无大碍,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歇不歇用不着你管。”

    杨时鹄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火气,只觉得她咋呼的模样甚是有趣。他在家时最喜欢招猫逗狗气小孩,如今遭受过种种磨难,依旧陋习不改,觍着脸逗弄汀汀:“小妹妹,你哥哥怎么不在家?”

    “与你无关,无可奉告。”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哥哥欠钱不还,留下你们一家老小无计可施,自己远走高飞了。”杨时鹄根据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理清其中缘由,小心试探汀汀,见她满脸惊异,便对自己的推测坚信不疑。

    他又问:“你嫂嫂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跟你说她的名字?你以为你是谁?”汀汀古灵精怪的脑袋瓜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突然咧开嘴角,笑盈盈地道:“只有我哥哥才能叫她憨娘,其他人都不许叫!”

    杨时鹄以为汀汀故意说漏嘴,心里颇为得意。“菡娘,真是个好名字。”

    余家庄的人捉住为非作歹多年的山匪,替官府扫除了一大祸害,县太爷大喜,特地赏下十两纹银。吕家分得二两,公爹生平第一次拥有这么大一块银子,当即决定让憨娘跟汀汀上镇里置办身好衣裳,再买些好酒好肉,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姑嫂二人一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只等三郎套好牛车,三人一起上镇里。

    杨时鹄腿伤好了大半,一直赖着不走,连门也懒得出,倒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憨娘的照护。别人不清楚,汀汀可是对他的贼心门儿清,她从不肯懈怠半分,唯恐他和嫂子单独相处。今日能和嫂子出门,她非常开心,难得不去计较杨时鹄的贼眼睛是如何对着嫂子滴溜溜地转。

    吕老头见家里有了点钱,心里生出一个想法。他左思右想许久,觉得杨时鹄这人沉稳知礼,应该会办事,何况他们家又对他有恩,便趁没人注意,把他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杨时鹄听完,当即决定出门,“在下叨扰多日,欲备些薄酒果子,聊表谢意。”

    憨娘知道他活的爱惜,平时不敢乱动,唯恐牵扯到伤口,今日突然要出门,想必是憋坏了,便没跟他客套,干脆地道:“那你坐后面吧。”

    杨时鹄一瘸一拐地坐上车,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远的微笑。

    汀汀气坏了,好不容易能和嫂子出门,偏又让这个男人搅和了,一路上撅着小嘴儿,神色凝重。

    憨娘还以为她是因为从没出过远门,心里紧张,便暗暗决定,等到镇上,给她多买些果子吃,有好吃的,也许就不会瞎想了。

    路上,杨时鹄搭起了话头:“吕大嫂,我听吕老爹说,你以前住在镇上?”

    “嗯,嫁人以前,我跟着姐姐姐夫一家在镇子里的佳福客栈做工。姐夫做跑堂,姐姐打杂,我在厨房烧火。”提起以前的日子,憨娘的话不由得多了些,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现在他们还在客栈吗?”

    “在呀,客栈的掌柜人很好,管吃又管住,工钱给的也多。若不是傻了,有谁舍得离开这么好的营生呢?”

    杨时鹄察觉到她眼里的笑意渐渐发冷,明白自己触到了她的伤心事,便不再提过去,想要说点别的。

    汀汀瞪他一眼,依偎着憨娘道:“嫂子,你为什么离开镇子,嫁给我哥这种土包子呀?”

    憨娘捏了捏她圆润的脸蛋,笑道:“因为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爹跟我爹订了娃娃亲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能不听?”

    “我偏不听,要是我爹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就出家做姑子去。”汀汀一本正经道。

    一直在赶车的三郎发话了,“你敢不听,我跟爹就把你绑了送婆家去。”

    汀汀挪到三郎身后,给他一记拳头,恼道:“绑谁家去?你再说一遍!”

    三郎仗着自己是车夫的身份,斗起胆子道:“爹说了,杨大哥人就很不错,预备着把你说给他呢。”

    “放屁!”汀汀大怒,要不是憨娘及时拽住,她差点咬住三郎的耳朵。

    杨时鹄赶紧来解围,眼角含笑道:“三郎说笑了,我已有了心上人,绝不敢再觊觎汀汀。”

    憨娘早就看出公爹对杨时鹄有所图,不然他那么抠门,怎么可能允许一个外人在家里一住就是七天?经过这一阵子的观察,她发现杨时鹄虽然平易近人,但骨子里的想法还是跟他们这些乡下人格格不入。他不像一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哪个女人跟了他都过不安生。

    汀汀也不喜欢柔弱的男子,平时见大郎怕蛇都要笑上半天。若跟了杨时鹄,一定嫌弃他手无缚鸡之力。要是硬把他们凑到一起,非得塌天不可。

    听到杨时鹄说自己心有所属,憨娘瞬间安心了。

    三郎自小就跟着父亲上镇子里卖皮货,知道每一条通往镇上的路,他又喜欢冒险,驱车的速度比吕老头快不少,不到一个时辰,几人就来到镇上。

    汀汀想去点心铺子,三郎要卖皮货,杨时鹄被一个卖字画的迷住了。四个人走不到一起去,只好约定正午时分在镇口相聚。

    等三人走远之后,杨时鹄悄悄走进一条小巷,离开了热闹的集市。

    镇里的集市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憨娘紧紧拉住汀汀的手,唯恐她走丢了。汀汀兴高采烈地挑了一只莲花簪子,在憨娘的发梢比划了一下,“嫂子,买一个戴吧,好看!”

    “我不爱打扮,你要喜欢,嫂子买给你。”

    “你骗人,哪有人不爱美?戴嘛戴嘛。”汀汀不依不饶道。

    憨娘确实很少打扮自己,倒不是因为干活太累没时间。而是因为大郎说她长得憨,精心打扮后显得更憨,还天天喊她憨娘。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这么叫,她慢慢习惯了这个名字,也习惯素面朝天。

    在她愣神的时候,汀汀踮起脚,把簪子插到她的发髻里,拉着她看镜子,“你瞧呀,多好看!”

    憨娘看了一眼镜子,还未看清里面的自己,就慌忙挪开视线,不好意思再看。

    汀汀自作主张拿出荷包,不由分说地买下簪子。

    两人在街上逛了大半日,该买的都买了,四只手提满了东西,有给全家人做衣服鞋子的布料,汀汀的果子,公爹的烧刀子酒和酱牛肉,还有三郎的新匕首。憨娘还买了一只小鹅,大郎喜欢吃鹅蛋,等他哪天回来了,说不定能吃上自己喜欢的东西。

    三郎已经卖光皮货在镇口等她们,牛车上很快装满了东西,大家欢欢喜喜的,跟过年一般开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时鹄还没来镇口。除了汀汀,其他人都高兴不起来了。

    三郎很羡慕读过书的杨时鹄,对他颇有好感,见他迟迟不出现,担心道:“杨大哥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怎么会呢?街上都是人,他若不知道路,大可以问呀。”憨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担心他因人生地不熟,被人稀里糊涂地骗走了。

    又过了一会,太阳渐渐西斜,三郎觉得不能再等了,准备去镇子里找人。

    憨娘将新匕首交给三郎,要走旧的,道:“还是我去吧。天眼看要黑,若是找不到人,我就去姐姐那儿住下。你们赶快回去,爹一天见不着你们,定要急坏了。”

    憨娘送走汀汀姐弟,片刻不停地往镇里赶。镇子虽不大,弯弯绕绕的巷子却多。她一时间还真不知该从何寻起,酒铺和点心铺也寻了一遍,到处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走到一个巷子口,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如今天色已晚,街上几乎没什么人。

    “憨娘。”

    大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憨娘转身,巷尾飞快地闪过看到大郎的背影。憨娘不假思索地追过去,不论她怎么喊,大郎都不肯等她,像是怕她追上来,又怕甩掉她。

    憨娘发觉每次在她以为要追丢时,大郎都会悄然出现,然后再等她去追,她有些生气。索性不再追了,转而往回走。

    她一回头发现方才走过的路是个死胡同,瞬间汗毛耸立,后脑勺发寒。她知道一切皆有可能,或许是有人在作弄她,或许是碰到不祥之物。总之恐惧只会助长他人气焰,她握紧双拳,不容许自己露出怯意。

    “憨娘,救我!”大郎突然从巷尾跑过来,头发凌乱,浑身是血,仔细一看,胸口居然有个大洞。

    憨娘不确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就在犹豫间,大郎已经跑到她身边,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捉住她的双臂,张开血盆大口咬她的脖子。

    憨娘吃力地挣脱他的钳制,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大郎根本没这么大的力气,眼前的男人一定不是她的丈夫。她闪身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削掉假大郎的双手。

    假大郎露出狰狞的笑容,断裂的手骨重新长出手指,憨娘在他羽翼丰满前出手劈去,破旧的匕首在她的手中比玄铁之刃还要锋利,下一瞬,手指头齐齐掉落在地。

    她意欲斩掉他的头颅,可是看到他的脸,憨娘犹豫了,狠狠心踹开他,到处寻找出路。狭窄的巷子越走越长,头顶的天空越来越黑,憨娘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假大郎阴险地笑着,“你跑不掉的,我等了那么久,今天一定要吃了你!”

    憨娘心中一紧,她遇到了一个吃人的怪物,大郎极有可能已经惨遭荼害。

    她大喊:“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害我?”

    “我是何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一身旺盛的阳气归我了!”

    假大郎的身影迅速逼近,腥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经过方才的交战,憨娘知晓这怪物除了长的吓人,能重新长出骨头外,没什么可吓人的。即便什么也看不见,她也能靠耳朵辨识他的位置,更别说他浑身的臭味早已将他的身形暴露。

    假大郎被憨娘削了一回又一回,骨头生长的速度越来越慢。月亮悄然升起,他所剩的力量已然不多,在月光清楚地照射出身体之前必须速战速决。他口念诅咒,一时之间,黑风卷席着沙砾从地底钻出,气势汹涌地窜向憨娘。

    憨娘无法触碰到这股邪气,身体被它死命地缠裹着,双手双脚白白奉上,即将要沦为怪物的腹中餐。

    与此同时,月光下显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皎洁的光芒追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怪物一看到他就如丧家犬般仓惶吠叫,想逃又逃不掉。月亮在转瞬间照到他身上,他的发肤恰似触到烈焰般化作灰烬。

    他不甘心地嘶吼,黑风缭乱,为他形成一个屏障,勉强遮挡住一些月光。

    憨娘被黑风碰过,身体僵硬得难以移动,还好能看清东西。她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的面容和杨时鹄有些相似。只是他身姿挺拔,步伐矫健,唇齿间流露出温雅的笑意,全然不像杨时鹄平时懦弱谦卑的模样。他拿起腰间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月光陡然大增,灿若朝阳。

    憨娘被刺得睁不开眼,只听到假大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阵狂风袭过,小巷刹那间恢复了清净空明。

    憨娘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白光,她以为自己瞎了,慌乱得六神无主。

    “没事了。”男人抚慰的声音犹如春日和风划过耳边。

    她被人扶起来,一根微凉的手指划过眼皮,丝丝清凉气涤荡身心。她缓缓睁眼,白光消失,她又能看到东西了。待看清那人的脸,她鼓起勇气问:“你,你可是杨时鹄?”

    “正是在下。”杨时鹄朗声回道,他收起折扇,躬身行了一礼。

    憨娘有些懵,“你咋啦?怎跟变了个人似的?”

    杨时鹄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修道之人,四处云游路过余家庄。那日在山中发现你周身阳气丰沛,乃精怪极为垂涎之人。被你救回家后果然见到多路妖怪。在下承蒙关照,一心斩妖除魔,还恩人清梦。方才的夜魅在你周遭盘桓多日,只等你在夜色中落单,它好大快朵颐。夜魅狡猾,不易铲除。我知它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因此今日未如约而至,只为引你寻觅。它见你独自一人,定会出手,只要它一出现,在下就有法子让它灰飞烟灭。”

    杨时鹄语气间尽是对妖孽的不屑一顾,想到那日他在山匪手下奄奄一息的模样,憨娘忍不住道:“可你连山匪都打不过……”

    杨时鹄霎时间瞠目结舌,白皙的双颊直发烫。他干咳一声,道:“在下修身养性多年,不忍伤害万物之灵。”

    “这样啊。”憨娘点点头,显然不信他说的鬼话。

    杨时鹄见她这般,红着脸道:“其实那日初遇,我所言非虚。我确实因为年轻气盛惹到东京权贵,师父怪我用法术戏弄凡人,在我身上下了拜灵咒。自那以后,我的法术只治得了妖魔,治不了人,若有违逆,必遭反噬。”

    听了这一席话,又亲眼目睹他一路发光,憨娘不再对他的实力有所怀疑,目光中发出期盼之意,“您神通广大,可知我男人的下落?”

    杨时鹄神色凝重,“今晨吕老爹跟我说了,吕大郎在镇子里有了新欢,他托我去传话,望大郎早日带着孙儿回家。我去看了,他身边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两人举止亲密,不像是没有关系的。”

    憨娘怔了怔,忽然弯下腰捂住嘴巴,浑身颤抖不已。

    杨时鹄满脸担忧,试图安慰道:“你不必难过,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你始终是正妻。”

    憨娘仍旧弯腰不起,颤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险些要站不稳。杨时鹄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她终于直起腰,眉眼间笑意大展,“哈哈哈。吕大郎根本就不行,十次有九次抬不起头,好不容易来回劲还软兮兮的。这样的人能有孩子?别是让人给坑了哈哈哈哈哈……”

    杨时鹄听懂了,当即羞得喉咙发紧,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杨道长,他在哪儿?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实在是稀罕,要是不去看一眼,我怕连觉都睡不着。”憨娘说着说着又笑得乐不可支。

    杨时鹄左思右想许久,最后实在拗不过憨娘才说出吕大郎的藏身之处。

    吕大郎待的地方距离佳福客栈很近,想不到他敢在自己娘家人眼皮子底下做尽丑事。憨娘还是头一回知道他这般有种,胸口里瞬间燃起莫名的斗志,脚步越发矫健如飞,竟把杨时鹄远远地甩开了。

    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吕大郎和他的新人。那是一家豆腐店,豆腐店的老板英年早逝,留下一个新娶的媳妇独自支撑门面。

    她敲门的时候听到门内传来吕大郎懒散的声音,一股怒火直烧心肠。就是因为他惹事怕事,才害得家里险些被烧,若不是汀汀命大福大,谁知道腰子会对她做什么?

    “谁呀?”

    吕大郎打开一条门缝,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

    憨娘趁机推开门闯进去,她直奔里屋,掀开门帘,一眼就瞧见躺到床上的豆腐店老板娘。

    那个女人大着肚子,脸上露出惧意,吕大郎赶紧将她挡在身后,恶狠狠地瞪着憨娘。

    憨娘看得出他底气不足,也懒得和他计较,只站在门边问:“你为何在这儿?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这些做甚?”吕大郎粗声道。

    “你准备拿她和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要带她回家,你受不了就忍着。”

    “我忍不了。”

    “那我就休了你!”

    “你!”憨娘双手握成拳头,根根骨节分明,眸子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烧成灰。

    吕大郎外强中干,他心知自己的一把子力气在憨娘面前还不够看的,但是嘴上总要压着她一头。平时拿捏她惯了,今日见她态度如此强横,还敢找上门来,心里是惊惧不已。他不能让自己在未来孩子娘面前跌份,自以为是地发狠话,以为憨娘不敢再硬气。

    “今日你若写不出休书,我便剁下你的手喂狗。”今日就是为了救他,她才差点没命,虽说那是夜魅假扮的,可也是因他而起。一想到这,憨娘就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吕大郎不喜欢这个处处比自己厉害的娘子,但是她太能干了,比三个男人还顶用,他实在不愿轻易放她走,便找借口道:“你明知道我不识字还说这话,分明是想要我的命。馨儿,赶快去喊人,这婆娘疯病犯了。”

    豆腐店老板娘连忙起身,准备从后门出去。

    “且慢,请留步。”杨时鹄突然出现,笑盈盈地拦住她的去路。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文房四宝,拉过门边的桌椅,将笔墨纸砚摆放得井然有序,一边写,一边悠然道:“不才略微识得几个字,愿为二位效劳。”

    吕大郎认出他是白天劝自己回家的人,原以为他是爹派来的救兵,没想到是和憨娘一伙的,阴仄仄地笑道:“怪不得急着离了我,原来是找好下家了。”

    憨娘咬牙切齿道:“你少含血喷人,我敢对天发誓从未对你有过二心,如若不然就叫天打雷劈。你敢吗?”

    吕大郎语塞,明摆着不敢发誓。

    就在说话间,杨时鹄已然写好了休书,手指翻拢,一块印泥从衣袖里落下。他吹了吹纸上的墨水,双手奉给憨娘。

    “今时今日,你再也不配做我的丈夫。你若知趣就摁手印,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各不相干!不然我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憨娘接过休书和印泥,当即摁了手印,转而双目怒视吕大郎。

    吕大郎心知今后再也奈何不得憨娘,唯恐将她激怒,只好不情不愿地摁手印。

    憨娘拿起休书,不肯和吕大郎多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走得飞快,大步流星,畅快至极。她终于摆脱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废物,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迅速,简直不可置信。

    杨时鹄瞥一眼屋里的露水夫妻,眼底泛起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收走笔墨,不留痕迹地退出房门,径直追向憨娘。

    “菡娘,等等我!”如今她不再是他人妇,他可以大胆喊她的名字了。

    岂料憨娘猛然回头,没好气地问:“你叫我什么?”

    “菡娘啊,怎么?难不成我叫错了?”杨时鹄心虚地问。

    “错,大错特错。我根本不叫憨娘,那都是吕大郎起的破名儿,我恨死它了。”

    杨时鹄凝望着她,双眸里和气的笑意悄无声息地拂去她身上的火气,“那你可否告知在下,你的名字是什么?”

    听着他谦逊悦耳的声音,原本暴躁不已的女子安定下来,她用同样安顺的语气道:“我叫李圆荷。”

    “原来是李姑娘,失敬失敬。”杨时鹄拱手施礼。

    “客气了,叫我圆荷就好。”圆荷摆摆手,又一次迈开步子。这一回她走的有些沉重。

    杨时鹄猜她是忙活一天,身体疲乏,关切道:“圆荷,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去找你姐姐如何?”

    “不行。我暂时还不能去见我姐。”圆荷双手扶额,头痛道,“我姐姐要是知道我被休,非气死不可。她若见了我,一定会拉着我去求吕大郎收回成命。”

    “那你可有其他的去处?”

    “有啊,我有很多朋友,可以去投靠她们。只是现在太晚了,我不方便上门打扰。”圆荷想到那些发小如今过着和她被休前差不多的生活,眉头一皱,顿觉浑身无力。

    杨时鹄见她一脸神伤,藏在心中已久的话脱口而出:“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什么?”

    “你别误会啊。”杨时鹄深吸一口气,道,“在下的意思是,云游四海虽好,奈何人心叵测。不论我怎样苦撑,终是难以抗衡。不如你我结伴而行,助我降妖除魔,积德行善,修身养性,早日成仙?”

    “哈哈哈哈哈。”圆荷捂嘴笑了,“你在胡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农妇,怎么帮你捉妖,还成仙?”

    杨时鹄摇头道:“圆荷,莫要轻视自己。你远比你想象中要厉害。平常人见了夜魅怎敢和它缠斗?怎敢射杀山匪?你的胆识和武功无一不在我之上,降妖除魔对你来说并非肖想。只要心诚,成仙之门必会为你打开。”

    圆荷扭过身想了一会儿,忽然问:“跟你到处走,管吃住吗?”

    杨时鹄愣了愣,清俊的面庞绽开灿烂的神采,他郑重答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圆荷朗声大笑:“你小心闪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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