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子贡为一件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南下楚国,见了楚王,又北上晋国,经过汉阴之时,险些翻车丧命,其经过如季彻所述。不过,子贡也好,他的侍从也好,当时都不知道救他们命的是一只螳螂。车突然刹住,他们下了车,见拉车的四匹马仍在踢踏颤抖不已,他们虽然庆幸却也困惑这些受惊的马何以就不再继续狂奔,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被吓出一身冷汗,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压压惊。只有伯鱼,孔子的小儿子,这次跟随子贡出来“见见世面”,经此一难,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得手舞足蹈。
子贡下了车瞭望四周,见他们正好在防护堤上,南面是一大片麦田,北面远处就是汉水,近处的河滩有一个菜圃,里面种着甘蓝、菜花、茄子、黄瓜等物,只是不像别的菜圃一畦只种一样菜,全都混种在一起,显得有些杂乱。有个赤膊老人,头上缠着块毛巾,抱着一个瓦罐,走下一条隧道,在菜圃中央的井里打了水,然后抱着上来浇了地,就这么一罐一罐地来回做工。汗水从老人背上流下来,短裤都湿了一半。
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感动激荡着子贡的心胸,使他对老人的处境充满了同情,就下了长堤,来到菜圃里,说:嘿,老汉!
老人抬头问:咋了?要买菜吗?
不是。
要问路吗?
不是。
那你叫我干嘛?
我给你送惊喜来了。你知道桔槔吗?子贡手舞足蹈地说。
知道啊。怎么了?
你知道啊。子贡一下泄气了。
这个谁不知道呢。一根柱子,上面安一根横杆,一边拴上水罐,另一端拴上一个石墩子。用《农业手册》上的话讲,就是“凿木为机械,后重前轻,挈水若抽引,快速如如沸水腾涌,用力少而功效多”,我们这里很多人都在用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
哦,子贡顿时感觉到了尴尬,很显然,老人之所以不用桔槔,是因为没钱,自己如果再问他:既然你知道,那咋没有在这里安一个呢?而当老人承认自己穷困的事实,自己该如何应对呢?掏几个钱给他,让他找人来安装桔槔,倒也不难,自己也没什么舍不得。只是这样做会不会伤害老人的自尊呢?老人会不会把这看成是一种施舍而愤然拒绝?自己也可做得委婉一点,说这个钱是借给他的,等他卖菜赚了钱再还他也不迟,至于利息好商量,要是老人没能力还钱,自己也不会主动跟他讨要。当然,有些下等刁民不是没能力还钱,而是不愿意还钱,不但不还钱,还反过来诬赖人,这很让恩主伤心,这种事要是自己摊上,那就只好自认倒霉。该做的好事还是要做的,来都来了,自己虽凭三寸不烂之舌决定了三个国家的命运,是干大事的人,但这种小事也不必忽略。对, 就这么干。
于是,他又开口道:那么,您需要桔槔吗?需要的话……
不需要,老人一口否决道,我不需要任何机械。当我说到机械的时候,我说的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制造出来,不是为了实现一个直接的目标,而是实现一个间接的目标。比如说,这个水罐制造出来就是要被充满的,这就是它的直接目标,这是我可以接受的;而桔槔,它的直接目标是休息,让重的那一端接触大地,让轻的那一端凌空而起,然而它真正的目标、间接的目标却是让轻的那一端注满水,让重的那一端把它拉上来,这样用它来浇地。一旦人习惯了用这种机械,他们就不再直截了当地想问题,不再直截了当地做事。比如你本意是保全鲁国,却去游说楚国让他们和晋国开战,这样晋国就无暇顾及鲁国,再比如你本意是要施舍我,满足自己做慈善的愿望,却要伪装成商业贷款一样……
子贡听着,脸憋得通红,浑身不自在起来。一时竟忘了问老人何以认识自己。
再说了,老人接着道,我有用之不尽的力气,井里有取之不竭的水,只要我还活着,我种的菜便可得到灌溉,而且我一天能吃几棵菜呢?吃不了的拿去卖几个钱,也够我买粮食和油盐酱醋的了。我抱着这个水罐就够了,何必去安什么桔槔。安了这个东西,要种一百畦菜才能回本,种菜多了又怕长虫子,又怕卖不掉,卖了钱又怕别人来偷来抢,我何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如此杂乱纷扰,如此不开心呢?
这时还留在大堤上的伯鱼喊道:端木叔叔,我捉到了一只螳螂!
子贡说:弄死他好了!又嘀咕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老人笑眯眯地说:为什么要和一只螳螂过不去呢?难道夫子没有教导过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吗?而且这只螳螂正因为不愿看到你们横死才挡住你们的车子,否则你们的车子滚下来早散架了,人和马也会非死即伤,还会压坏我好多菜。
这怎么可能?一只螳螂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它是在这口井旁边长大的啊,而这口井里有玄珠啊。
玄珠?子贡睁大眼睛道,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玄珠就在这口井里?
你可以不相信,没人强迫你相信。老人说完又提着空水罐斜着下了隧道。
子贡想跟着下去看看,又听见伯鱼在大堤上面叫他,就上来了,问:怎么了?
伯鱼说:我把它的脑袋、脖子和刀臂还有腿都掰下来,可是它们还在动,而且割伤了我的手,我把它们扔了。
子贡呵斥自己的马夫与侍从道:真是蠢货,什么都干不好!
自己从草丛里找了几棵小蓟,揪了它们的叶子,揉搓了,挤出汁液来,给伯鱼敷了,止了血,又撕了块破布给他包扎了,重新上了路。
回到鲁国,子贡见到孔子,先是不无谦逊地汇报了自己的外交成果,在楚、晋、齐三国之间掀起的这场战争,对三国人固然是一场灾难,但却可以暂时保全风雨飘摇的鲁国,说到自己对祖国的巨大贡献,子贡不禁面露得意之色,为了不至于过于张扬,让夫子看出,他又提起抱瓮老人之事,他把老人抱瓮灌圆的姿态和他讲话的语调神情都学了个遍,将在座的其余弟子都逗得哈哈大笑,又说:弟子当时一下糊涂了,居然一时相信了这个老头的疯话,想跟他去看那个玄珠,多亏了伯鱼叫了我一声,我这才警醒过来。
孔子却没有笑,沉思良久,问:但是你刚才说,他好像认识你,知道你是我的学生,知道你此次出行的目的,甚至还看透了你的心思?
子贡惊叫了一声,恍然道:是……这是不容否认的,只是弟子想,有些疯子固然有超人的本领,但毕竟还是疯子。再说那个螳螂,要是真有那么神,怎么可能被伯鱼一下扯断腿?
孔子双掌合十道:我们要感谢螳螂的善意,可惜你们却用恶意回报了他。他本来可以轻易地将鲤(伯鱼)杀死,甚至将你们全杀死,他本来就不必要救你们嘛。他也没必要让伯鱼抓住,只是想和他玩耍一下,给他上重要一课。这一课你要记住——
他抱过伯鱼,伯鱼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坏事了。我不该杀他。
孔子说:你并没有杀掉他,他的残肢断臂会找到他的躯干,他的头会找到他的脖子。他教你的这一课并不是仁慈,或者说不仅仅是仁慈,而是想让你知道真正的力量来自何处,你们看——
说着,他抓过伯鱼的手,捏出被螳螂割伤的食指,伤早就好了,但在伤口处留了一个小伤疤,细看是一个凸起的小圆球,呈黑白两色。这就是玄珠的标记,孔子说,我自幼时起,从古简上读到有关玄珠的记载,就为之着迷不已,因此经常跟你们提到它,但我从来没有要你们去找它,因为玄珠只能是无意得之,刻意去找,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当初伯成子高在华山上找了十年,大禹在周围派人监视了他九年,结果找到的却是假的玄珠,子高为它枉送了性命,大禹也因此被丹朱派来的刺客所杀,又有何益呢?唉,真可惜啊,你遇到了它,却与它失之交臂。
子贡说:其实弟子当时也不是那么确信他就是个疯老头,上路后闷闷不乐,反复探究,琢磨他到底是什么样人,一直过了三十里路才平静了些。我从前听夫子说,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而见功多者,圣人之道。可是这人的行径却与夫子所说的圣人背道而驰。又感觉这人哪怕全天下都赞誉他,他也不会洋洋自得,哪怕全天下都非议他,他也不会改变自己。夫子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突然笑了,说:可是,你刚才转述他的话时,就好像他因为自己井里有玄珠而洋洋自得似的!
现在想起来,又很难说他是洋洋自得了。夫子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孔子说,不过,说不定也见过呢,这个很难讲,毕竟,你也没有去打听他的姓氏名字。说实在话,我也不能完全确信他讲的话是真的。古简上讲,有玄珠的人往往并不知道自己有玄珠,哪怕是知道也不以为意,丢掉了也不在乎,这样无意得之,无意失之,玄珠方发挥他真正的作用。刻意找到它,然后再故意丢掉,这样的玄珠都不是真的。所以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真的玄珠了。事实上,我怀疑是否真的有人拥有过玄珠。尽管传记书上说黄帝、尧,乃至许由、务光等一大波人都得到过玄珠,但他们的事迹都很可疑。玄珠唯一真正的主人是混沌氏。真正得到玄珠的人是无内无外,万物尽融于我,我也融入万物,谁又能真正达到这个境界呢?正因如此,我才教导你们先去爱你们身边的人,从父母兄弟开始,怜惜手头之物,虽然说这样离那个境界还极其遥远,但总算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小步了吧。登堂才能入室啊。
第九章
这是一档叫“高士到哪里去了”的深夜访谈节目。记者是苑风,受访者是谆芒。
苑风:大家好,我是东海电视台记者苑风,这位是著名高士(高士字幕打了引号)谆芒,这个是他的小船。你好,谆芒先生,你坐着小船这是去哪儿啊?
谆芒:去海上!去大壑!
苑风:去大壑?海里真有大壑这个地方吗?听说那里好远好远哦,您要去那里干嘛呢?
谆芒:你的问题很多,我一个一个地来回答。对,真有大壑这个地方。大家都知道,大壑在东海以东,可是谁也没去过那里。百川入海,若没有大壑,东海的水早就满溢而出了。从上古至于今日,年年下雨,那么多水都到哪里去了呢?天上又哪来那么多水,何以不见枯竭呢?有人说大壑的底部就是天顶,海水从大壑又流回到了天上化作雨水下来。我想证实这种说法对不对。
苑风:那您到了海上以后,划着这条小船,划呀划呀,四面都是水,您怎么得知哪里是大壑呢?
谆芒:海水虽深,依然有底;大壑则无底。我有罗盘,可以帮我认清方向,我还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末端系着秤砣,把它缒下去,要是能碰到海底,那就说明还没到大壑,要是绳子放完了还不到底,那就说明到了大壑了。(他向观众展示自己的罗盘与盘在一起的一大堆绳子)
苑风:哇,好棒哦。请问我可以问您一个尖锐的问题吗?
谆芒:不可以,我很脆弱,你会戳破我的。
苑风:不好意思,我还是要问。有人认为你去大壑的真正目的是寻找玄珠(字幕:我逮住他了!),您……
谆芒:我……我怎么了?哦,我明白了,你是觉得这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会拼命否认这种说法对吧?可是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要是否认的话,那些人会说:别装了,谁不想要玄珠啊,谁不知道玄珠已经被仙人带到大壑去了呢?鬼才相信你所谓的科研目的!不过若是我承认自己的目标就是寻找玄珠,他们又会说:玄珠是不可能有意找到的,只有无意遭逢才是真玄珠,你这么干不单是枉费力气,甚至有可能枉送性命。海上风浪大,一个浪头就能打翻你的小船,到时鱼腹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我作为一个高士,没必要跟这些俗人再争论。他们懂个屁啊,都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之辈。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鹦鹉,愤怒地喊道:不要侮辱我!)
对不起,无意冒犯尊颜(他向鹦鹉施了一礼),我只是想说,这些人眼睛横着长在脸上,看什么都是扁的,只满足于眼前这个小小的角落,根本不去想要发现更大的世界。就拿他们喜欢谈论的玄珠来说吧。他们对玄珠如此梦寐以求,无非是因为觉得玄珠可以让他们变得既有钱,又有权力,又能长生不老。这真是可笑。真有玄珠的人,早已打通了内外之分,我人之分,怎么可能还有财产观念呢?又怎么可能还有权力观念?换句话说,我的钱根本不是我的,根本连我都不存在,我又怎么可能比别人更有钱?我又怎么可能通过役使别人来彰显自己的权力?而我既然不存在,也就没有生死之分,我暂时认为是我的这个躯壳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进一步说,得到玄珠的人根本也没得到玄珠,他不会认为玄珠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人的,玄珠只是存在而已。而只有他真正认识到了这一点,从世俗意义上讲,我们便认为他得到了玄珠,得到了无上的财富、权力和寿命。但这只是从世俗意义上讲,俗人根本无法理解玄珠的奥妙。你就是把所有关于玄珠的书给他看,他看不懂,也看不下去,只会翻来覆去讲他那一套。当然,如果俗人肯用功,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也可进化成德人。“德人者,居无 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 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德人中又有极小一部分可以进化成神人。“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 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德人混同我人之别,神人混同人物之别……
(苑风睡着了,打起了小呼噜。她曾经是一个很红的主播,很多人愿意成好几个小时看她睡觉,在她主持访谈节目的时候也是瞌睡连连心不在焉,尽管有少部分人挑刺说她这样是不尊重嘉宾,但大多数观众都说“好可爱,好可爱”。就像很多其他红极一时的主播一样,她也莫名其妙地在某一天突然就不红了,因此电视台只好安排她做这档很少有人看的催眠节目,并打算合约一到期就炒掉她。其实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美。)
第十章
周武王的军队浩浩荡荡怀山襄陵,如滔滔洪水,漫过荒野,漫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与黍地。武王的先锋队早已通知沿途的农人,必须提前收割,上交一半做军粮,否则他们的全部田地、房屋、性命都保不住。而另外一些,则是殷纣王的军队收割过的。两支大军在牧野展开大战,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停在树枝上,等待着一场饕餮盛宴。他们不介意吃腐肉,但新鲜的生肉更对他们的胃口,而他们最钟爱的、最喜欢啄食的则是人身上的眼珠,其次则是睾丸。当他们落在一具尸体上,眼珠总是他们啄食的首要目标。因为一个人只有两个眼珠,他们往往要展开一场激烈的争夺才能确定其归属。
人的眼珠是黑白两色,最像传说中的玄珠,它不停转动,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白天,它给人送上这光天化日下的万千景象,夜晚则制造各种幻影,一切已死的和未死的,都来到人面前。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都吃饱了,栖息在一根高枝上往下观望,只见青草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仍有几个散兵游勇在奋力拼杀。
唉,一代不如一代了,赤张满稽说,现在生的人也多了,一次打仗,死的人也多了,唐虞之时打仗,一次顶多死几十人,上百人,就是拿石头、拿棒子砸,有时候一下砸不死,砸上好几下才死,不过呢,只要挨砸的那个人起不来、动不了,哪怕他还活着,他们也就不再继续砸了,节省时间嘛,要接着去砸别人,因此之故,我们就可以吃到很多活人的眼珠,他想举手赶我们走,可是手已经举不起来了,他除了破口大骂和哼唧之外别无祛除我的法术和本领了。活人的眼珠真是又脆生又绵软啊,不像死人的眼珠,老感觉腻不拉唧的。后来啊,他们就改用刀戈矛来杀人了,死的人越多了,我们的食物更丰盛了,可是往往都是一下子就死了,我们能找到的活人的眼珠就没那么多了,而且就是找到了,说实话,也没以前好吃了,不过,只要勤于飞翔,勤于搜寻,吃饱是没问题的,作为乌鸦,要求也不能太多是不是?
门无鬼说:可惜我年轻,没赶上唐虞盛世,不过我想唐虞时候也有人们不打仗的时候,那时我们吃什么呢?死人又没那么多。
赤张满稽说:要说到远古时候,那可就难了,那时我们就和蚊子一样,都没指定靠人为生。蚊子是有热血就上去叮咬,我们呢,就只好去吃狮子老虎豹子吃剩下的那些鹿啊,羊啊,兔子啊,我们的蛋还经常让鼬偷了去。那时候日子难过啊。一等人把别的兽类都赶跑了,定居下来,就开始抢地盘、互相残杀,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这都因为人杀了人,不像老虎狮子他们会吃掉,而是就扔在那里不管了。当然,他们一开始也互相杀着吃,但他们后来发现吃人的人会掉头发,大把大把掉头发,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恐怖的事情。他们说,夜里会梦见有人抓他们的头发,一段段截了,插在他们光滑的皮肤上,让他们奇痒难忍,就这么尖叫着死去。因此,除非实在没别的可吃,他们不会吃同类。这样就便宜了我们。
黄帝在云端听了他俩的对话,极为愤怒,遂惩罚他俩永世为人,且世世代代当兵,每次都惨遭杀戮。在子贡挑起的晋楚之战中,门无鬼与赤张满稽各属一边,持刀相杀,当他俩都躺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的血流在一起,互相对视着、微笑着,一道灵光击中了他们,他们认出了对方,然后就死了。下一世,他们都在楚军这边当兵,楚军在邯郸城外溃败后,他们一同做了俘虏。在邯郸庆祝胜利的仪式上,他们一同被处死,作为广成子保佑他们胜利的谢礼。
第十一章
君上真的要听清角之乐么?师旷问。
可以听吗?晋平公问。
不可以。清角之乐是天地间最悲之音,唯有厚德载物之人才可以听。当初黄帝游于西泰山,用两头大象,六条蛟龙来驾车,虎狼在前开路,腾蛇伏地作毯子,凤凰在空中先导,山川诸神、异类鬼蜮、魑魅魍魉,尽皆来集,黄帝这才令奏清角之乐,以厌众心。君上若是听此音,恐有不测之事。
晋平公说:寡人老了,牙齿松了,羊排骨都啃不动了,眼也花了,后宫的女子都不辨美丑;屌也耷拉了,怎么使劲也举不起来了,行不了男女之事;唯有耳朵还灵,也就剩这一点爱好了,让寡人听听吧。
师旷不得已,重又将手放在琴弦上,庭院中树叶开始飒飒作响,刚才还是月白风清,转瞬间一片黑云把月遮住了。
咚,咚咚,咚咚咚——
晋平公问:是谁在敲门?这么晚了……
不是敲门,是我的琴声,师旷说。
不,是敲门声,晋平公坚持道。
宫门的门闩哗啦一下掉到地上,两扇大门像被大风吹一样,咣当一下开了,走进来一只黑色怪鸟,身形似鹤,神情如鸦。他像人一样踱步,径直来到晋平公面前,喙里衔着一颗玄珠,在夜色中闪着幽光。
晋平公站起来,向前一扑,却扑了个空,大鸟依旧在离他几尺开外。
让他唱歌!让他唱歌!晋平公喊道,只要他唱歌,玄珠就掉下来了。
他自然会唱歌的,师旷说。琴声变得高亢起来,怪鸟仰起脖子,噶了一声,玄珠掉下来,在殿阶上滚动着,晋平公弓着身子赶过去,欢喜得尿流不止,湿了一裤裆,正要捉住时,空中突然打了一个大霹雳,就如打在他头顶一般,他哆嗦了一下,已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迷住了他的眼,雨水也似拳打脚踢一样砸在他身上,他忙不迭爬回走廊,四处仍回荡着千军万马厮杀、呻吟、尖叫、痛哭、哀嚎之声,殿阁上的砖瓦劈里啪啦堕下来。晋平公喊道:停,停,停!我不要再听清角之乐了。
第二天早上,寺人发现晋平公身上长满了黑白两色的大瘤子,像一些大眼珠子在看着他们。而师旷借口说要去看望镐京的友人骈拇,早已离开了晋国。
第十二章
——这个就是玄珠?不太像啊。
郑国的街市上,正在微服私访的子产大夫拿起一个小匣子,问一个小摊贩。
小摊贩说:怎么不像?单看这椟,是用木兰做的,用桂枝熏过,还镶嵌着金银珠宝,若不是玄珠这样的无价之宝,怎么会装在这样的椟里。
这么宝贵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呢?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当初这玄珠是在秦穆公手里,他将女儿嫁给晋文公重耳,玄珠也陪嫁给女儿,只是按照玄珠收受的规矩秘而不宣,又给女儿配了七十个媵,全都锦衣绣服,艳冶非常,重耳爱幸这些媵,一晚上换一个,竟将秦穆公之女冷落在一边,公女羞愤难当,竟抱着这玄珠投河,玄珠自此下落不明,后来宋国有个以洴澼絖为业的庄姓人家,因在河边淘洗棉絮,偶然发现了这玄珠,从此富贵起来,只是这庄家悭吝,不肯抛弃玄珠,到了小少爷庄周这一代家道又开始败落了,竟连吃饭也难了,故而才把这玄珠贱卖给我,我也不想卖它,可是我德薄,不配享这种大福,所以只好转卖。
这些轶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颗珠子会说话啊!你别看它现在黯淡无光,毫无生气,那是他在睡觉,等到了晚上它就醒过来了,会一闪一闪和你说话。
哦——
子产想了一阵子,又问:那你卖多少钱呢?
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先生,您肯定也听说过,玄珠买卖是不灵的,我要是不急着用钱,也不会给您牵这个线。不过您真要的话,就给一千金得了,不过是替他找个有缘人,得个中介费。
这个价钱包涵这个椟吗?
先生您真识货,就只说这个椟,这个价都值了,只不过为了您和玄珠有缘,这个椟就送给您了。
那我若是只要这个椟呢?
您只要这个椟?为啥啊?
这个椟我挺喜欢,而玄珠呢,我暂时出不了那么多钱。先跟你要了这个椟,等过后有钱了,再来请玄珠供着。
先生您真是……我这一天还没开张呢,您给五百金如何?就算是预定了这个玄珠,我就不给别人了。
子产伸出两个指头,不说话。
行吧行吧,您给两百金拿走椟吧。我可等着您来请玄珠哪。
等到晚上,小贩在自己住的客栈外面吃烩面,忽然来了两个差役,不容分说把他带走了。半个月以后,小贩被处以刖刑,罪名是偷了子产大人的珠子,且交不出赃物。
那碗烩面他没吃完,老板把剩下的面汤给了一个叫漆雕嗟的流浪汉。漆雕嗟住在一个小桥下面,全部财产是一卷破被子和一堆烂衣服,都是他捡来的。他会捡一些废品去卖,但两只手都截掉了,捡不多。因此他就在街上转悠,找点吃的,等早点摊、小吃店的客人都走了,他就凑过去问有没有剩饭给他,没有的话他就去另外一家问。有人问他的来历他也不讳言,说自己本是邾国人,犯了弑父之罪,主上开恩,留了他的命,砍了他的手,令他永世不得回故国。他从不跟人要钱,衣服也都是干净的。
这天面馆老板给他那碗剩下的面汤,他站在店门后的阴影里,用两根断肢捧着碗喝了,把碗还给老板,照例说了声谢谢,突然摔倒在地,老板惊了,放下碗去看,说,你怎么了,怎么了,不要在我这里啊,我是好心给你……漆雕嗟举着双臂,身体如风中的枯叶,眼睛直直盯着天空。老板叫,来人啊,来人啊,不好了,不是我的错,我给他的面汤是干净的,是刚有人吃过的,什么事都没有,衙门里那两位官爷也可以作证,刚吃了那碗面的客人并没什么事,我因为怕其他人看了不好让他躲在这里吃,并没有别的心……
周围聚了五六个人,都看着漆雕嗟,有说要去请医生的,有说那诊疗费谁出的,面馆老板又声明他的无责任。漆雕嗟慢慢安稳下来,脸上露出微笑,说:我没事了,谢谢大家,让你们操心了。
他站起来,握了一下面馆老板的手,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又扬起手挥了下,说,再次谢谢大家。
周围几个人一下没反应过来,等漆雕嗟消失在夜色中,他们才议论起来:他不是没有手的吗?刚才你看清楚了吗?他真的用手握过你的手?
然而从此漆雕嗟就再没有出现在这条街上,谁也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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