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又是一年除夕夜，我从省外赶回家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年饭。我埋头吃得正欢的时候，旁边传出母亲的声音：“哎，你别管这孩子，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一看到吃的眼睛里啥也装不下了，吃得特开心。她才不会亏待自己的嘴呢，你就别给她夹菜了。来来来，吃菜吃菜，别客气啊！”

我把脸埋进碗里，差点笑出声儿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一直都以为我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其实这样说也不全对，我确实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但我又极度讨厌自己吃太多，只因为这样会让我变得十分肥胖。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一直都把“若不瘦，毋宁死”当成自己的人生信条，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因为暴饮暴食变胖。

不过如果你认识我，也许你会说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瞧，这才几分钟，我几乎都快吃下一整个肘子和一整只鸡了——这和我平时进食的速度和分量差不多。我经常听到同学说我怎么吃都不胖，好羡慕我这样的体质。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微微一笑，说着过奖过奖。说到这儿也许你会认为我是吃不胖的大胃王，同时还有一点杞人忧天——没有必要地担心自己的身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的消化能力很差，早上吃的饭菜到晚上都消化不完，但是中餐和晚餐我还是会吃很多。也许你会问我的胃怎么受得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吃得多也吐得多。

我记事很早，许多幼儿园时期的事情我都还记得。那个时候其他的小朋友早上一般吃一个面包，我要吃三个；中午吃半碗饭，我要吃两碗，所以我倾向于相信我的饭量大是天生的。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由于我饭量大，长得也比较壮，其他小伙伴都有点怕我。所以即使我的性格比较软弱，也没有人敢欺负我，甚至在他们欺负那些长得瘦小的孩子时，我只是往那些瘦小的孩子身前一站，他们就再也不敢做什么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但一切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十岁了，小一点的也有八九岁了，很多孩子已经有了“性别”的概念，比如女孩子就应该娇小可爱，男孩子就应该身强力壮，男生和女生不可以走得太近等等。虽然我对这些也有耳闻，但每次看到食物都管不住自己的嘴，这导致我的体重一升再升。别人家的父母都会对小学三年级的孩子说：“多吃点，不然怎么长身体。”而我家里人则会对我说：“少吃点，吃那么多你还要吃。”

有一次我看到一群男孩子拿着一瓶矿泉水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头上倒，女孩子惊恐地叫着却挣不开他们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于心不忍，一个箭步上前撞开了其中两个抓着女孩子的男孩子，然后一把推开了另一个抓着女孩子的男孩子，女孩子顺势躲在了我身后。男孩子们先是惊讶，然后愤怒地看着我，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最后其中一个像是带头的男孩子竟然笑了起来，脸上尽是讥诮之色。

我忍不住问他：“你笑什么？”

“笑你啊，男人婆！”此话一出，其他几个男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依稀可听见“男人婆”“暴力女”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

“谁是男人婆了？！”

“这还用问吗？刚刚哪个男人婆一个人推开了三个人？”他刚一说完，我就听到有人帮腔，“就是，你看她——那么胖，那么丑，那么横，走起路来就像个鸭子。还学别人英雄救美！我看呐，是美女与野兽哟！”

“你们……”我被他们的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孩子。

谁知他们竟然开始向女孩子发问：“你说，她是不是又胖又丑还死要出风头？”

女孩子摇头不语，但他们岂肯放过她，不停地问她是不是这样，甚至把矿泉水瓶里的水往她和我身上洒。不知道是不是对他们太过于恐惧，女孩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最终说了一句：“是……”就迅速地跑开了。

我感觉被抛弃了，甚至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们说我又胖又丑是不是真的。那天我在他们的奚落声中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学校，到家之后我问母亲是不是也认为我很胖，很胖是不是不好看。她说，我是有点胖，这样不利于健康，我应该少吃点东西的。到了学校，我又问了我同桌同样的问题，他哈哈大笑，说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还以为我要当一辈子自我感觉良好的死胖子呢。

我开始关注他们说的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她们无一例外体型都偏瘦，那段时间我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胖得无可救药，之后我开始考虑减肥的事情。但我依旧管不住自己嘴，唯一的区别就是每次吃完东西我都非常后悔。也许是因为心情的原因，我感冒了。后来的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感冒，是不是就不会染上那么可怕的习惯？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却发现没有笔了，家里又只有我一个人，不得已我只能出门去买笔。恰逢寒风裹挟连绵小雨侵袭这座城市，已经感冒的我在路途中瑟瑟发抖。买完笔回到家后我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恶心的感觉，伴随而来的还有头晕。我连忙跑向厕所，刚刚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就吐了出来。几分钟后，我停止了呕吐，厕所一片狼藉。我怔怔地看着那些食物残渣，没有厌恶的情绪，反而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快感。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然而一旦吃得多就容易长胖，而我偏偏讨厌长胖，那么如果我把吃下的东西都吐出来，不就可以既享受食物又不会长胖了吗？

我开始在网络上查询催吐的方式，并在自己身上实践。次数一多，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用食指来催吐了，从催吐开始到收拾完厕所前后最多不过十几分钟而已。有了这个方法，我的体重逐渐下降，在初中的时候获得了令人羡慕的身材，并且每当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们总会惊叹于我的饭量。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又胖又丑，是个男人婆了，人们只会说我是个怎么吃都吃不胖的美女。

在这个过程中，我竟然还总结出了催吐的经验，比如要把食物吐出来的话最好在进食的时候喝上一些饮料，最好是碳酸饮料，这样可以润滑。再比如肉和糯米这种东西吐出来不太容易，最好少吃一点。有时候我会觉得挺好笑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你看，当母亲这样和亲戚描述我的时候，我同样也莫名其妙地笑了。

也许说到这里你还有那么一点羡慕我，但说完笑，接下来我就要说一说哭了，更准确地说我连哭都哭不出来。有过呕吐经历的朋友都知道每天吐三次是多么难受，但这还算是最容易承受的。我现在虽然不胖也不丑，但偶尔还是会被人认为有男性特征——我的声音沙哑、粗粝，这是胃酸长期灼烧喉咙导致的。此外我的牙齿也受到了侵蚀，食指上还有常年催吐被牙齿刺出的齿痕，脸也有些浮肿，至于我之前说的消化能力下降这些与胃直接相关的负面影响更是数不胜数。

“妈，我吃完了，”我感到胃里一阵不适，它似乎不适合把任何食物搁置超过一个钟头，“我先去趟洗手间。”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打开厕所门的瞬间我回望了一眼饭桌，他们都在笑着一边吃菜一边谈话——真是让我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