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的空间摆着南洋杉,清香扑鼻,走到这里,我常常得停一会儿舍不得离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也非常干净正确,可还是比不上这里们这里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擦洗得那么干净,看去好像在闪闪发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这里的香味。您也闻到了吗?地板蜡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香味,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干净、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诚。我不知道那里住的是谁,但在那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天堂,干净清洁,井井有条,谨小慎微,热心于习以为常的事情和应尽的义务。”
这些残暴的行为实际上并不残酷。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纪的人会非常厌恶,会感到比残酷、可怕、野蛮还更难受!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如果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他就会痛苦地憋死;同样,一个野蛮人生活在文明时代,也肯定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痛苦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痛苦。
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他们身上既有圣洁美好的东西,又有凶残可恶的东西,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到幸福,又能感受到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犹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样,这些人生活极不安宁,有时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间,他会体验到强烈无比、美妙异常的东西,这瞬间幸福的波涛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浪,冲出苦海,这昙花一现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动销魂。许多文艺作品描写某个受苦的人在短暂的瞬间忽然升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夺目,弄得凡是看见它的人都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都以为这正是他们自己的幸福梦想。所有这些文艺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麦兜是苦海之上宝贵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这些人的行为和作品尽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实际上都没有生命,就是说,他们的生命不是存在,没有外形,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样。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的波涛拍击海岸,永无休止,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们不愿在那罕见的、超越于这混乱的生活而闪闪发光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寻生活的意义的话,他们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类人中产生了危险而可怕的想法:整个人类生活也许是个大错,是人类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没有成功的尝试。他们中也会有另外一个想法:人也许不仅是稍有理性的动物,而且还是天之骄子,是不朽的。
正像强者能变成弱者一样(特定情况下必定如此),反过来,典型的自杀者常常能把他的明显的弱点变成力量和支柱,事实上他也经常这样做。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和成千上万的同类一样,在他的想象中,通往死亡的路随时都为他敞开着。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满幻想,不仅如此,他还从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为安身立命的立足点。和所有同类人一样,任何失望、痛苦、恶劣的生活境遇都会马上唤醒潜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脱的愿望。久而久之,他却把这种倾向,发展成一套有益于生的哲学。他想,那扇太平门始终为他敞开着,这种想法给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饱尝各种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时候,有时他会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想:“我倒要看看,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难!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门一开就摆脱了劫数。” 许多自杀者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获得巨大的力量。
亲爱的上帝,怎么会这样的呢?我原先本事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诗人、艺术之友、漫游世界的人、热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麻木了,我恨自己,恨所有的人,一切感觉都迟钝了,我感到一种使人恼火的深深的厌恶,我陷进了心胸空虚和绝望的泥坑,然而这一切是怎样慢慢地、悄悄地来到我身上的呢?
站在街上,对这意外的相遇感到惊讶,受到别人的奉承心里美滋滋的很有礼貌、很热心地看着那位和蔼可亲的男子,看着他那近视的眼睛、和善的脸时,仿佛另一个哈里就站在旁边,同样狞笑着站在那里,心里想,我这个兄弟多么奇怪、多么糊涂、多么会说谎,两分钟以前,他还痛恨这个可恶至极的世界,还呲牙咧嘴地向它挥拳头呢。而现在,一位可尊敬的老实人叫了他一声,很平常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就感激涕零,欣然领受,高兴得像一只满地打滚的小猪崽似的,陶醉在那一点点善意、尊重与亲切之中。两个哈里——两个一点不讨人喜爱的人——站在文质彬彬的教授前面,他们俩互相嘲讽,互相观察,互相吐唾沫,像以往在这种情况时那样,他们都在想:这也许是人的愚蠢和弱点之处,是一个普通人的命运,抑或是一种伤感的个人主义,是没有个性没有主见、感情的污秽和分裂的特性,它们只是他个人的、荒原狼式的特性。如果这种卑鄙龌龊的事是每个人都有的,那么我就可以藐视世界,重新向这些坏事大力冲击;如果这只是我个人的弱点,那我就有理由放纵地藐视自己。
但是,哈里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场作戏起来,称教授为可亲可爱的人,渴望闻到一点人的气味,渴望与人往来,一起谈天说地,回忆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认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个晚上的想法从根本上说是振奋人心的。凡此种种促使我在下巴上贴了一张药膏,促使我穿上衣服,结上一条雅致的领带,我对自己好言相劝,打消了留在家里的愿望。同时我想,我违心地穿上衣服,出门拜访一位教师,跟他相互或多或少是骗人的假殷勤,我想,大多数人也都像我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迫违心做事,违心生活,违心行动,他们探亲访友,聊天交谈,到机关上班办公,做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机械的、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些事情也可以由机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这种永远运转不休的机械妨碍他们——如同妨碍我一样——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碍他们看清并感觉这种生活的愚蠢、浅薄、可疑、毫无希望的悲哀和空虚。
你倒自习看看动物,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鸟都行,或者动物园里哪个庞然大物,如美洲狮或者长颈鹿!你一定会看到,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们没有一个动物发窘,它们不会手足无措。它们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们不做戏。它们显露的是本来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你懂吗?
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易满足的世界来说,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这样的人。谁不要胡乱演奏而要听真正的音乐,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轻松的生活,轻松的爱情,轻松的死亡,这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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