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子不语译注》序
蜀中民间学者,同时也是诗人的陈载暄花了不少心血,为《子不语》一书做了译注。陈载暄微信我,说译注已成,希望能为此书写几句话。我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犹豫是因为太忙,好多类似的请求都委婉地拒绝了。最后答应下来,则是缘于下述因由:清代大才子袁枚的《子不语》,我在南开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曾认真阅读过,算是旧相识。记得当时读的版本是1983年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的《笔记小说大观》。现在我家里的书架上,还摆放着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申孟、甘林整理本。另一个原由,是我的书房名字叫“石不语”,朋友们都知道,我是爱石刻如命的人,这三个字的出处与袁枚一样,都来自于《论语·述而》。我甚为偏爱“不语”的说法,带有卜辞或预言的色彩。我所热爱的“不语”,并不完全等同于沉默,我想要强调的是忍,忍住就是一切,尽量不说,或尽量少说。在长诗《我的孔子》中,我曾专门写有一节“寡语者”——“大美/从来就无言/寡语的人/舍不得多说/一个字//唇齿间的吝啬鬼/如同河蚌含珠/每吐一颗/就会死一次”。
仔细想来,袁枚这部笔记小说的命名,是一件相当吊诡的事:他要将圣人孔子最不愿意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莫名其妙地说出来。我以为袁枚的用心很深,并非只是一种语言游戏。袁枚在讲“乱力怪神”时,为什么独独要把孔子抬出来?在轻轻的反讽口吻中,潜藏着袁枚一颗勇敢的,甚至是离经叛道的心。众所周知,袁枚是“性灵说”的倡导者,他强调文学写作应以呈现“真我”为己任,并对艳情诗给予了高度的诗学肯定。显然,这与被后代不断庸俗和模式化的儒家诗学是相冲突的。袁枚的诗文,包括这部《子不语》,如同一道雪亮的利器,划痛了无数沉睡的麻木的心灵。《子不语》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堪与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蒲留仙的《聊斋志异》鼎足而三,成为有清一代杰出的叙事文学典范。
《子不语》书成之后,袁枚发现元代已经有人使用了这个书名。袁枚是一个绝对不想重复别人的人,于是就改名为《新齐谐》,取意于《庄子·逍遥游》的“齐谐者,志怪者也”的说法。但是,在流传过程中,人们似乎并不太买袁枚的账,还是更喜欢《子不语》的名字,这个名字又好记又上口,还有点儿小小的俏皮,很符合“性灵”的风格。根据袁枚自序,他之所以要撰写这部小说集,是因为:“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以妄驱庸,以骇起惰”。这一段话实在颇堪玩味,其中至少传达出了三层意思:其一,袁枚将书中的内容定义于“文史”之外,也就是定义正统之外,是一种带有强烈民间精神和草根意识的东西,所谓的“广采”,更多的是采自底层。其二,在袁枚看来,“妄”与“庸”是相对立的,无论是狂妄还是妄想,都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野蛮的生命力,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驱逐平庸的思想,才能驱赶庸常的生活。其三,以骇起惰。袁枚在书中叙写了大量骇人听闻的故事,所谓“游心骇耳”,这个“骇”,是惊骇,是惊世骇俗之骇。《子不语》所裹挟的恐怖气质,对于习惯的,循规韬矩日渐苍老懒惰的世界来说,如同春雷和闪电。
《子不语》原书共34卷,包括正集24卷(745篇),续集10卷(277篇)。据陈载暄说,目前所见这本译注只是上册,共选取了原著的246篇进行了分类译注,分为奇人、搜神、志怪、鬼魅、幻术、秘闻等六个篇章。陈载暄希望自己的译注,既有学术的准确与严谨,又有文学的华彩与优美,更有理解的晓畅与通达。这个要求看起来很容易,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晚清启蒙思想家严复在《天演论》中指出:“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如何用今天的话,准确而不失神韵地传达出古人的意趣,尤其是像袁枚这样“性灵”文字的遥深旨意,的确是一件极富挑战性的“纯粹劳动”(瓦雷里语)。好在陈载暄还是一位诗人,感谢他为我们掀开这些异度空间波谲云诡的风俗画卷。
快写完这篇小序时,突然又想起《子不语》中有一则“空心鬼”的故事:“杭州周豹先,家住东青巷。屋之大厅上,每夜立一人,红袍乌纱,长髯方面;旁侍二人,琐小猥鄙,衣青衣,听其使唤。其胸以下至肚腹,皆空透如水晶,人视之,虽隔肚腹,犹望见厅上所挂画也。”这个空心鬼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托马斯·艾略特(Thomas Eliot)的《空心人》(赵罗蕤译):“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这样的世界,一个即将告终的抽泣的世界,并不是袁枚所喜欢的。在袁枚看来,世界即使要告终,那也要“砰的一声”,才会“游心骇耳”!
——成都 石不语斋
(清)袁枚著、陈载暄译注《子不语》,中国致公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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