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果可以选择，我们都希望能够待在相爱的人的身旁，你叫他一句，他会应你；你看他一眼，他便对你微笑；你张开双臂，他就会拥抱你。然而这种朴素的、平淡的幸福也许要在看过浩瀚的世界以后才能有所顿悟。
房间的地是木头的，房门是木头的，床是木头的，装着衣物的箱子和桌子也是木头的，这种木头不是什么昂贵的木质，很旧，苍白苍白，落上去的灰不容易擦干净，走在地板上，咚咚声不断，哪怕蹑手蹑脚也不能抑制这嘹亮的跫音；房门总是被风吹的吱吱啊啊作响；床上撑着有些泛黄的蚊帐，用一些格格不入的棉布打着零零散散的补丁，两个笨重的、刷着红漆的木箱整齐叠放在一起，里面摆放着四季的衣物和被套床单；一张高大的桌子紧邻窗户，右上角孤傲地放着破旧不堪的梳妆盒，只能模糊的照出人脸的轮廓；你知道的，有些东西的存在并无意义，但这是标志，女人的标志。
对的，这就是我记忆中外婆生活了几十年的房间。我记得第一次被送来跟她住一起的那个夜晚，半夜醒来吵闹着要回家，她拗不过我，只好打着手电筒背着我回家，我猜她当时心里肯定想，这小鬼没大的（我姐姐）听话。不知从何时起我便习惯了跟她睡一床，冬天说是我帮她捂脚，其实都是她先上床，暖了被窝以后，我再进被窝，夏天我总是翘着小二郎腿躺着，她就会用那把已经残缺的大蒲扇给我为我驱赶蚊子，我们一老一少不曾多言，想来却会心一笑。
外婆是个典型的徽州女人的形象，穿的都是一排斜扣的蓝色布衣，不曾变过，我并不知官方叫法是什么，只知道是改自汉朝的袄裙，颇有古典气息，盘着简单的发髻，清晰可见丝丝白发。瘦小，背有些陀，走路时总是双手背在身后，拿着那把大蒲扇。在她身体还比较硬朗，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我总是背着小竹篓跟着她去河边，山湾里边打猪草，挖野菜，总是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摇晃着手里绿油油的草叶子天真地问她，外婆，这样的可以吗？她就会温柔的对我微笑，塞一大把在我的竹篓里，于是我总是能够满载而归。
她不识字，外公以前是地主，大男子主义很厉害，外婆的主要职责就是打理家务和生孩子，可是妈妈出生时，外婆已经有将近40了。搁在现在的农村里结婚后一年不生育都会成为别人的话柄，想必那个年代也是遭到了巨大的非议，想来这一生也是坎坎坷坷，走的不那么顺当，从小我就期盼着我能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能够及早保护她，就像她保护着我一样。可是岁月那么残忍，终究我们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那个年代，还是苏有朋版的倚天屠龙记热播的时候，每天她都会准时来我家，迈着已经不太利索的步子，到门口时，她就静静地站着，等我去扶她，上三层比较高的台阶，如果我不在，也许她要手脚并用，用类似爬的姿势才能艰难地完成上台阶这项工程，妈妈一直说，要把台阶再修葺一番，可是，台阶修好了，她却再也没来过。我依然还记得，我第一次教她写字时，我握着她的手，黝黑黝黑的，很瘦小，写一笔一划时牵动的手骨，甚至都有点咯人，但是她笑的那么灿烂，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仅剩的那几颗像坏掉的栅栏似的牙齿，我跟她说，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她说，哦，是这样啊，嘿嘿！，然后她兴致勃勃的在我的草稿纸上写了很多自己的名字，也许那是她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名字给她带来的特别的快乐。
我想如果她出生在更加文明的时代，命运是否会被改写？她是一代人的悲哀，曾经甚至现在仍有千千万万的女性像她一样出生，活着，老去。她们卑微，弱小，不被重视，也依然挡不住她们美丽善良的光芒，照亮某些人本无意义的人生。
如果可以，不用你应我，不用你微笑着看我，不用你拥抱我，我愿意就这样一直安静地陪在你身边，像无数个夜晚，无数个山湾，无数个笔画，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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