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下面将要阐述的这桩事件并非偶然,不是逻辑上的偶然,简约说,这算是一次艳遇,但它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故事的女主人公叫什么,据泽生说她的名字颇富诗意。有人认为泽生的离去与此事有关联,当然这并不确切。泽生死后,我从他的笔记中发现了这些碎片,现在我就来整理它,通过我的叙述使之尽可能完整。然而世间事十之八九总与愿违,或许偶然才是一种必然。
我笃信事件发生在移动的空间里,但事实上泽生选择的是美术馆。时间是午后两点钟的光景,那一刻非常安静。一位姑娘站在梵高的《向日葵》面前。我走上去提醒她说那不是原作。我们的谈话从一开始就漫无边际。
“他是牧师的儿子。”她神情肃穆地说:“他的作品里有宗教的纯洁。”
“他是个疯子。”我不屑地说。
我以为她会与我争辩,但她只是以平静的语气说:
“您收藏画吗?”
“不,我只收藏我感兴趣的东西。”
她问那是什么?我差点告诉她我收藏的是爱情。但我只随口说是回忆。
“回忆是令人感伤的东西。”她微笑地说:“虽然普鲁斯特说回忆是真实的生命,但我并不相信。回忆是幻觉的产物。希望您不介意我这么说,也许您是爱回忆的诗人。”
我不是诗人,但我吟诵过普拉斯的诗句。她像来自空谷的风,飘然而逝。我不愿做等待戈多的人,我等待的也许是她。她有漂亮的短发和明亮的眼睛,有表达性感的嘴唇。清晰明快的语音表明她来自北方。她衣着素净,基调是忧郁的普鲁士蓝,这和她的气质也许并不吻合,却使她更具真实感——因为我知道这种蓝色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时候不早了。”她抬腕看了看表说。
我沉默不语。我是老聃的信徒,我有自己的准则。在这种微妙时刻,语言是多余的。
她迟疑了几秒钟。
“我第一次来这儿,”她委婉地说,“这个城市,我的游览没有向导。”
我觉得她表达得不够完整,于是回答说:
“你会看到你想看的东西。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一个公园。”
时近黄昏,公园里只有啄食的麻雀和相拥的恋人。我们穿过树林。我们听见树叶沙沙作响。
“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大概和我们说的东西相仿佛。”
“那么我们在说什么?”
我想起另一位姑娘对我说过的话:我不想听你谈论虚无的东西。她说,谈谈生活吧。
现在我又遇到一位短暂相聚后将永远别离的姑娘。
“您对这儿很熟悉吧?”她轻声地说。
她窥视着我的过去。然而洞悉一切意味着孤独。
“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孤独的,因为我是一只孤独的岩鸽。”我淡淡地说。
“孤独能缩短两颗心灵之间的距离,就像梵高与向日葵。”
她的坦白解除了屏障。我毫不惊讶地发现我们像恋人一样双手紧握。
泽生的故事到这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们一起回到她的旅馆,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到了早上他们就分别了。他们没有留下真实的姓名和地址,因此不可能重逢。大量的细节被删除了,我认为这与事实有出入。我的补充也许会让这个故事更贴近泽生的本意:
我们在暮色苍茫中找到了那座桥。
“这是一座失去意义的桥,”我说。“它生活在城市中。”
“我喜欢南方的桥,”她用外乡人的口吻说,“桥总是有用的,无论生活在何处。”
“你是个宽容的人。”
我们站在桥上。她风姿嫣然地看着对岸。
我听见水声汩汩。我知道有一条船泊在那儿。
“我们上船去,”她说,“船会把我们送到彼岸。”
“那条船是静止的,”我无奈地说,“像地狱的时间。”很久以前我坐过那条船,她一动不动。也许我缺乏驾船的经验。我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仿佛是在等待一位女神,但她始终没来。等待令我厌倦。
“等待总会有结果的。”她不失时机地说。
我们下了船。她毫不犹豫地向我投怀送抱。船在幽暗中荡漾,水流在我们心底深处晃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水中漂浮着我的影子。我开始想象曾经是那喀索斯的我的形象。我触摸到了爱情和死亡,在永恒的约会里我等待到了属于泽生的结局:我沉醉于对往事的无限追忆之中,直到河水吞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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