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花开,一念寂灭。 ———— 题记
《一》
“你看,高天上的朗月多安详,片片银翎轻抚着大地。山峦庄严,万物清和。连枝头栖息满怀愤懑的夜枭也安然睡去,百兽们止戈而息,你听,巢穴中传出的鼾声,倦怠中透着香甜。风伴着树叶在窗外吟唱,如同牛羊一遍遍反刍过往。即将启程的生死,凋零或者怒放,被寄世的空杯一次次遗忘。夜露、流萤、星峦、大地,一如我佛寓意的自在、清凉……”
她玉臂舒展作祈祷状,颈项傲然美妙,象一只濒死的天鹅,翅膀直指虚空。
阿黛,阿黛……喃喃的一声长唤将我从幽沉的梦境中惊醒。
夜雨时疾时缓,敲打着窗棱。浓重的黑暗中,一豆烛火飘摇,令人顿生出缥缈无垠的无力感。
虚空之外有什么?是佛法还是人间?恍惚间,千念转过心头。
阿弥陀佛!赶紧摄心神,祛去脑中诸杂念。
八月的暑气日渐稀薄,秋之阴寒贴着屋角蹑脚而入,寝塌上的竹簟今夜分外粘湿,寂静中,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搓了搓打坐发麻的手脚,跳下塌几,反复在室内转了几个来回。目光定在了近几的一个青釉梅瓶上,瓶中花枝衰败,已辨不清花样,梅花?桃花?当初采摘它们的芊芊素手今夜亦不知流落何方……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虚空中我佛拈花空相,一个女子从幻影中走出,泥中泥,水中水,仿佛重塑,又仿佛本是一人,与佛陀的微笑重叠了……
晨起推门,雨歇风止,白雾重重。阶前的木槿落了十之七八,绯的、紫的、月白的,与凌乱的黄叶积在一起,一层薄薄的哀伤,驱不散。
斜风一吹,我打了一个冷颤。
卷好行囊,与前院借宿的主人短暂告别后,顺着人来人往的程前门朝西行去。
一路上饥民络绎不绝,褴褛、菜色、愁容,定格在每个人脸上。一度商贾云集的遂州永城,民舍损之一半,随处是残垣断壁的凄凉,饥饿伴随着大面积的瘟疫,城内早已空空荡荡。泸县、广安两城尚保存完整,随着大批难民的涌入,打杂抢掠,治安异常混乱。中原大地在历经了北夷这场突如其来的铁蹄蹂躏后,沿途的城池千疮百孔,人口锐减。伴随中央政权的集体迁都南移,更加剧了北方田亩的大量荒弃。随处是无人的荒村野舍,犹如四处漏风的口袋,空荡荡的令人恐慌。
抵达曲水江畔时,已是深冬,北风挟裹着冰寒象刀子刮在人脸。江面白茫茫的一片,千里之内难得有一艘渡船,只好绕道清州南下。
等抵达洛都时已是年关将近。
《二》
梨花巷中家家门扉紧闭,偶尔有稀薄的炊烟从屋顶冒出,周遭便晕开一股梅菜干煮糙米的诱人香气。
道路两旁的梨树饱经沧桑,枝条间此时挂满了细长尖锐的冰凌子。或许是临近年关,巷口人影匆匆。几个肩头扛着半袋粮米,缩着头、裹着厚袄的老迈男人步履蹒跚,怀里似还宝贝似的揣着个小酒坛,不远处的妇人左手挽紧竹篮,右手牵着瘦弱的孩童,蓝布盖头下露出一点花花绿绿的年货。熟人照面彼此打个手势,寒暄两句,低头匆匆而过,脸上皆带着一股诉不出的悲苦。
巷口深处左手边第二家,高大的门扉久经风雨侵蚀,斑斑驳驳,不复昨日风光。门虚掩着,恍惚中似被风推开的,积雪压在经年的荒草上,白乎乎一片,昔日那条光洁的青石小径也被野草啃噬的不见了踪迹。正厅还好,楼檐屋脊檩柱尚存,门与窗牗不见,两旁精巧的侧房阁间早已坍塌的面目全非,青砖残墙裸露在风中一副摇摇欲坠的光景。
扒开半人多高的野草我刚欲抬脚,两只辨不清狐兔的野物哧溜一下窜出,棕灰的毛皮一闪,潜入了断垣深处。西南角那棵粗壮的合欢树还在,枝条无力伸向青空,也许是被野草藤蔓撕扯纠缠的太久,象一个苦命的妇人,在积年累月的劳作中,只剩下了一个岁月的留影。
依稀记得那年,十五岁的我随师傅从大门转入路经这株合欢树下的情景。一架秋千上,一个头梳转髻身着绿蓝纱裙的少女立在秋千上,阳光金金点点在她的身上、脸上、眉睫欢喜地跳跃,裙琚高高飞扬,粉红色的合欢花悠悠荡荡从半空落下,在她鸦青色的秀发上,蓝绿的衣裙上……那情,那景,犹如一幅隽永的水墨,于是,刻在了心头。
冬日极短,徒手将合欢树周边的枯藤野草清理干净后,我贴着树干歇息了片晌。离开时已近傍晚,行至巷口拐角处时我忍不住回身眺望,余晖将整条街巷晕染出几分凄凉的暖意,群鸟该归巢了吧?只余门庭旁的两座石狮子蹲在沉沉的暮光里,一语不发。
《三》
翠云楼坐落于洛都中武门附近的青吟巷中,粉墙黛瓦,精巧的廊檐下一溜水红色的纱灯,墙内遍植翠竹,迎风飒飒之声不绝于耳。春季里粉嘟嘟的花枝从竹隙间探出墙外,惹的路人纷纷侧目。秋季里桂香氤氲,在清寒露水天里,清冽袭人。每至暮色降临,也是青吟巷最繁华热闹的时候,脂粉香风十里,丝竹管弦歌舞整夜未歇,各路达官显贵,雅士名流一一粉墨登场。
而今日也不知怎的,纱灯寥落,整条巷子陷在一片空旷的漆黑中。拍了半日门环,一个瘸腿的老仆才探出身来。黑撒撒的,望不分明院内景观。咯吱咯吱,只闻得我和他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在一处不打眼的房舍前他停住,我摘下头上的斗笠,掸了掸身上的雪尘,有侍女掀帘,随即进入屋内。
厢房不大,只摆了几样简单通常的家私,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苏半殊拥着手炉倚在一张贵妃塌上,对面的侧椅早已有人铺好了软垫,她微微欠身示意我坐下。
“十渡法师,您这一走就是三年……今日可算云游归……来了。”
她捂着胸口咳个不止,旁边的小侍女赶忙递过药盏,扶她坐了起来。三年没见,珠圆玉润的美人竟生生憔悴的只剩下了一副皮囊,脸上香粉虽也搽的恰到好处,但借着烛火,青灰的眼窝凹陷着,堕髻中隐隐白霜,老态毕露。
“苏妈妈,您这身子……?”
她把手中的药一饮而尽,漱了口水,待气喘匀,浅笑着摆了摆手:“老毛病了,不打紧的,一到冬春交接就咳个不止,天气暖和些就好了。”
这时,小侍女捧着一杯香片放在旁边的几上,退至苏半殊背后,替她轻轻揉着肩膀。
“幸得佛祖庇佑,你我今日还能相见,万幸啊。”她双手合十,嘴角扯出些酸苦的笑意。
“唉……谁知洛都遭此一难……”她幽幽长叹一声。
“我也是行至昆地时才得了消息,就急急往回赶……阿弥陀佛!”我亦默声长叹。
空气太过凝重,两人俱都沉默了下来。
窗外北风呼啸,由远及近,呜呜咽咽,仿佛女子的哭泣声,久久盘旋不肯散去,屋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沉浮不定。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骇人一跳,一个驼背的侍女抱着些柴薪走了进来。
“大师没见那日,倚红楼的流光姑娘撞柱当场就没了人,白云阁的娥仙拿剪生生毁容也没逃脱厄运,最惨还是我们翠云楼的青桐和墨韵两位姑娘,被活活蹂躏至死啊,血水流的满地满屋……青吟巷剩余的姑娘们被绳子捆绑着串在一起,整条巷子,他们拿着皮鞭跟驱赶羊群一样……那帮丧尽天良的畜牲啊,临走时又放了一把大火……”说道情绪激昂处怒火把她的眼睛烧的通红,却透出一股深深的恐惧,因浑身颤抖,她又大声咳嗽着喘息着。待声音低下时,周遭已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啜泣声了。
“城内如今可有守卫?那甄黛姑娘……?”我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苏半殊深深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匀了口气接着说道:“如今全凭祖少康将军的军队驻守,只是城中青壮都随了军,尽余下一竿子老迈妇孺。”
“如今雪下这么大,道路且阻着,唉……粮食怕是家家都不多了……”声音幽幽,她用力按了暗太阳穴。
“阿黛那小蹄子命好,在那日前恰巧被傅大公子接到了曲江的一艘画舫上,说是要仿效古人曲水流觞,同去的还有明烟那小蹄子,如今翠云楼我已无力支撑,也不不回来帮衬帮衬,唉……算是白疼了她俩这么多年!”
“那现在她们……?”
她恨恨地搓揉着手中的帕子,默然了半响,冷声哼道:“听说在梅影庵剪了发,做姑子去了。”
《四》
晨起,沿着繁华的桐城路一直往南,出了城门,在行至护城河上的洒金桥畔时,迎着朔风,我停在了粗壮的垂柳旁,向远方眺望。望什么?我不知道。从小在寺院随师傅长大,从不知爹娘为谁。而阿黛每每在这里望什么,我却是知道的。她显赫一时的族人至亲就是在这里被充军到了偏僻野蛮的岭南荒地,从此生死未卜,音信全无。而我也是在这里亲眼看见八岁的阿黛哭着喊着被苏半殊拽入了一顶青呢小轿,抬到了翠云楼。
《五》
梅影庵附近的梅花很盛,尤以白梅为最。每年冬日至寒时清香四溢,几树红梅被千枝白朵簇拥,煞是精妙,常引得洛都的雅士文人到此赏玩。
正午的日头很薄,远远闻得一股幽幽梅香扑鼻,古朴的庵院就在路的尽头。“扑通”,透过半截坍塌的庵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尼正在井台旁吃力打水,听得有脚步声响,抬起头来。
“十渡法师!”她惊喜地扔下水桶飞奔过来,打开庵门。
“明烟姑娘?!”赫然一张狰狞的面孔。半边密密匝匝,分明是被利刃一刀刀划过的伤痕。
她嫣然一笑:“阿弥陀佛,大师我已出家,法号,慧能。”
这时,侧厢房传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慧能听得又急急往屋内赶去。我也紧跟过来。
“师傅,您好点了吗?”静慈师太缓缓睁开眼睛。
“阿弥陀佛!师太您这是……?”我赶忙上前行礼。
“偶染寒疾,无妨。”
“十渡,你回来就好,你师傅那日还念叨你呢。噢,对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是慧言的。”
慧能轻轻扶她坐起,她摸索半日,从枕边的经书中取出递与我。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她,迟疑了片刻。
“慧言是甄黛姑娘吧?她人呢?”
慧能点点头,红了眼。静慈指了指窗外,“在后山”,就闭了眼睛再不肯多说。
一株枝影横斜的老梅下,新土隆起,雪和着梅蕊覆满冢头。
慧能低着头燃着纸钱,我盘腿规坐口诵大悲咒往生咒忏悔书祈祷文,万念寂灭。
寒芒刺骨,风烈烈卷动我与慧言的僧袍,黑蝶般的纸灰与纷纷扬扬的的梅瓣在空中久久缠绵盘旋。风止,落地,归入尘土。
归途中,慧能细细讲述了她俩与傅公子等人分别后的情景。战事一起时,傅公子等人急急转道南下,慧言决绝不肯离去,慧能恰城中还有一幼弟,于是俩人决定先在城外梅影庵规避。谁想到,苏妈妈不知从何得到风声,以为二人出家为尼,随即派护院将二人毁了容才肯收手而去。
她抚了抚那累累刀痕,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只是刀痕,比起慧言戳瞎双眼要好了很多,就全当还了苏妈妈这些年对我们的养育之恩了。可惜连累了静慈师太,替我挡下一刀。否则,师太身子骨也不会这么差。”
“后来我幼弟也已在那场大火里被活活烧死,如今我已了无牵挂。只是,慧言逝的匆匆,她一度惦念着的亲人,至今下落不明,杳无音信……”
她遥望着远方,像一尊无言的菩提。
《六》
十渡大师亲启:
在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剃度佛门,遂了您一直的渡法宏愿。可惜,我怕是将不久于世了。死即是生,于心种菩提的比丘尼来说不过是重换张皮囊的小事。可慧言今世还有一事未了,如鲠在喉,务请大师宽晾我当初的顽皮鲁莽,否则,即使死也我亦无法安然西归。
慧言八岁前锦衣玉食,享尽人间风光。后无奈流落烟花柳地,周旋于各色男人之中,历经千重磨难冷暖自知。惟余这悠悠怨愤,排山倒海,积压在心。
那年初见,大师仙衣渺渺,如不履这迢迢红尘愁苦一般。十五再见,我已是泥沼败花,而你依旧朗朗仙姿,如月群真。是夜,我乘你讲禅布道疲倦,暗暗在灯芯里燃了催情迷香,施尽百般媚惑,只为坏你修为。谁知此后你不告而别离,云踪浮渺。
夜夜如火焚心,慧言如今迷途已知返。只求青鱼红磬,甘愿伺佛左右,消这累世障业。
大师,衔环结草,只能来世图报了……
她却不知,其实,我此番归来只为乞得师傅谅解,还俗——与她做一对人间寻常夫妻。
《七》
白雪皑皑,碧螺山洁净的宛若新生的婴孩。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乘雪。
一道金芒刺破万里层云照耀在崇宁寺高高的琉璃塔尖,方丈九难盘腿居坐在巍峨的大殿前,如一尊金装的大佛。
山下,在通往岭南荒地的古道上,一个青年正埋头赶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