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姆,跟好他,我看他快要走丢啦!”一个声音在树丛里说道,尽管被刻意压低,还是可以听出,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而从她语气中的紧张和焦急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的目标就快要离开他们的视线了。
“别急,你知道我的脚步重。”一个粗糙的男声说道,说话的人隐藏得不太好,尽管他穿着一种奇特的外套,这外套上面是淡绿和深绿的条纹加上蓝色黄色斑点的装饰,还有同样颜色的连身兜帽上只露出两个窥探孔。但他的身形实在是非常特别,又矮又粗,犹如一根截断的廊柱,就算他竭力隐藏,若有心人注意观察,依然可以看出痕迹。
“你这样的,能算是夜鸦吗?”女人说道,带着不以为然的语气。“我还以为能单独执行任务的都是高手呢。”
“你懂什么!又不是每个刺客都擅长追踪。”男人嗡嗡地说道。
“还真奇怪,这个家伙有什么特别,需要两个夜鸦一起追杀他?”女人眼看目标就要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连忙一挥手,示意身后的跟上。
“是夜弦给的命令吧?”男人猜测道。他将身子一窜,倒像是一块石头落在草丛中,惊起许多飞虫。
“应该是,不过我也说不准,反正是从狂喜回廊给出的条子。”
“让我看看。”
“那不行,”女人说道,眼睛紧盯着前方。“你知道,这是规矩,每个人的任务信息不能共享。”
“夜鸦夜鸦,这些家伙就知道装神弄鬼,什么长老、什么师傅?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组织里都是些什么货色。”男人抱怨道。
“话说,这次要杀的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装作不经意地问。
“什么?亲爱的托莉斯嫚,你竟然不知道?”
“当然,我的任务不过是辅助你,条子上可没说这回的目标是谁。”
“就是前面这个家伙,我盯了他好多天了。”男人咬牙说道,好像这个目标曾经带给他深刻的痛苦一样。“他叫瓦戈洛,一个精灵,一个享乐主义者。”
“没了?”
“什么?”
“你知道的就这些?你不是跟了他很多天了吗?”
“喝,哪有那么容易,这家伙滑溜的很,常常走着走着就没影了,而且,看起来他做事全凭一时兴起,想到哪就做到哪,根本没法推测他下一步的目的地啊。”
“你的任务是杀了他?”
“如果可能的话,看看他背后还有谁。”男声郁闷地说道,同时低声嘟哝了一句骂人的话。“显然,这个任务比杀了他还难,我已经放弃了,还是直接下手吧。”
“嘘!嘘!他停下来啦!”女人说道。两人同时将头一低,藏在一棵树后面,不得不说,这个目标走走停停,像逛街一样惬意,但他的目的地恐怕不难猜出,顺着这条山间小道向东南走,穿过一片坟地,不出半天就可以到达一个小小的驿站,在那里可以找到马匹、干粮,甚至还可以找到一张床睡一觉。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此人身材高瘦,有着树精灵那些极为突出的特点,也就是说,他的耳朵尖而长,肤色微微发绿,瘦长的手脚。穿着一身青色的短衫,上面点缀着明黄的花纹,一条扎脚裤下面是一双羔羊皮的白色靴子,他的眼睛极为灵活地四下打量着,随后在背包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半天。
“他在干嘛?”男人问道。
“看地图。”
“看来他要选个方向走。”
“不,这里只有一条路,我清楚。”女人说道。
“别管了,等他再走远一点,咱们就干掉他。”男人摇摇头,将手探到背后,摸了摸短刀的铜把手。
“前面不是有个坟场?”女人说,“那里肯定不会有人。”
“坟场?那太好了,省了不少力气,不是吗?”男人阴森地笑了,“我喜欢坟场。”
不是每一个夜鸦都喜欢坟场,他们遵循杀戮之道只是因为他们伺奉夜神,那黑色羽翼、苍白尾羽的夜神,它的眼睛像火炉中的熔渣,而它的嘴巴有铁和铜的颜色。夜神不是一个理性的神明,有时候它只是任意而行,随随便便地、犹如掷骰子一样地点选它的受害者,这种喜怒无常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他们还遵循善恶有报,好人长命一类并无道理的因果学理论,而只有真正伺奉夜鸦的人才会知道,那不过是一纸荒唐言,是教会编造出来蒙蔽众人的玩意儿,而那些教会无力解释的部分,统统被归结于命运。
并不是这样的,每一个夜翼之下的仆人都清楚,一个人的生死和夜神有关,不过如此而已,不存在什么命运、不存在什么英雄,世界上的伟大存在,那些对整个世界都有影响的大人物,只要夜翼红光闪烁的眼睛注视在他身上,他就必然化为灰土,什么都拯救不了他。
所有人在夜翼之覆下,都是谦卑的,肃穆而渺小,就像此刻,他们在远处看着坟场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是情不自禁的,来源于他们对生死的敬畏,对未知的恐惧。他们的目标却和平常一样,将背包甩在背后,像一个走长途的旅人一样漫不经心地走着,夕阳将他的身影拖长,他进入了那片坟地。
康斯特堡外这片坟地是贫民的葬身之所。许多坟墓东倒西歪,而栽种其中的树木分外茂盛,枝叶繁茂的程度就像有人在此处专门施肥似的,这种叶片长得像铜钱的树木有一种相互争夺天空领地的嗜好,所有的枝干都向着高处奋力伸展,而林荫下几乎得不到阳光,浓厚茂密的苔藓遍地都是,它们分布在树干上、泥土上和墓碑上,那些裂开的、塌陷的坟墓里更是生长了蘑菇,白色和彩色的,细细长长就像死人的手指。
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不会太愉快,人莫不有死,看见自己的归宿竟然是这样一片泥土,谁又能完全镇定,丝毫没有悲戚和沉重的心情呢?在这里,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将来的命运,辛苦一生,终于安息,却要和甲虫、蠕虫、渗水的地穴做伴,坟头上只有简陋的墓碑,甚至连墓碑也没有,只是插上根木棍,过不了多久就朽烂成泥。野狗和土狼,一切喜欢腐肉的动物将这里当成自家的后花园,它们常来巡视,就像农夫巡视他的菜园一样,将那些“成熟的果子”拖出来美餐一番。
在两个盯梢者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目标一进入这片陡然阴郁起来的地方,男人就站起身来,用手握住了背后的刀把:“我们上吧!我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多出一具无名的尸体了。”
“嗯,他是一个长途旅行的博物学者,却在这里遭到匪徒的打劫,一个冒失的匪徒不但抢走了东西,还顺手给了他一下……我说的对吧?”女人点点头,她的眼睛也紧盯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由于茂密的树影和浓重的暮色,要盯住目标已经是越来越吃力了,将他在此地了结,真是再合适不过。
“是啊,这真是一个可怜人,愿神赐予他安息,谁知道命运是这样地无情呢?”男人用口音浓重的丕里特尼亚语说道,就像一个满怀悲悯的梦王牧师,只有深明夜神之道的人才能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
“等等!你看,他不见了!”女人喊道。
“这怎么可能?天色太暗,你看错了吧!”
“是真的,刚才他还在那里,正要经过那块大石头,看。”
形势猛然诡异了起来,两个追踪者茫然地看着坟场,看着那条穿过其间的小径,垂落的树枝上有倦鸟归巢的鸣叫,而甲虫们也一无所觉,它们还在草地上嗡嗡地飞着,连那机警的山猫也只是疑惑地在空气中抽动着鼻子,它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烁,随后一个蹦跳,继续追踪它喜爱的野兔去了。
那块大石头,是早年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而今已经覆满苔藓,石头下的罅隙中,长出了一棵棵矮小却顽强的灌木,有墨绿色的羽状复叶和深红的犹如血管的脉络。追踪者走得更近了一些,他们依然保持着警惕,但却不得不踏入了坟地的范围。
“这家伙怎么会消失了呢?”女人低声问,就像在自言自语。
“他是个刺客,这一点也不奇怪吧。在阿斯奎斯刺客公会我们都看过他的资料。”男人说道,他蹲在一块作为墓碑的方形石板之后,而这显然最适合他的身形。
“哈,可你说过,不是每个刺客都善于追踪,就像我也不认为一个在刺客公会混饭吃的,会有什么高明的身手,纵然他在阿斯奎斯可能有点名气,但对夜鸦来说,他们不过就是些……”女人讥讽地说。
“嘘……不要妄评夜鸦之道,你怎么知道那刀锋之鸟的想法?”男人摇摇头,“算了,你等着,让我来了结他。”
他蹲在地上,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了一个小袋子,其中装满了发出荧光的碎骨片,黄绿的光芒在他指尖闪烁,一点一点渗入土里。轻微的震颤来自地底,这种颤动最初细微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很快女刺客就发现了异常,随着矮个子的动作,一个圆形的圈子逐渐成形,而其中每一个方位上,都画着奇怪的符文,像会呼吸一样明暗闪烁。
“起尸术!”女刺客惊讶地叫起来,她并非毫无见识,这种邪恶的术法曾经在组织里的典籍上看过,甚至她也听说过,一些夜鸦中的异类会抛弃自己的灵魂,学习这一种黑暗的法术,这种东西不但危险而且极其容易反噬自身,以至于就算是以疯狂著称的法塔学者也不愿意进行相关研究,他们将曾经盛极一时的黑暗魔法封印在塔顶,每天都有一百个以上的猎魔人守着那闪烁不已的裂隙。由于法塔的干涉,夜鸦中这方面的传承也并不完整,但每一项无疑都威力巨大。
猛然间,地下的泥土崩开一道裂缝,接着又是一道,一双双灰白的、只余骨架的手从地下伸了出来,咔咔作响,散发出腐朽的臭味,这些手掌的主人呆滞了一会儿,似乎在凝听无声的召唤,而地面的法阵闪烁愈急。
“算这小子倒霉,很快他就会知道我的厉害啦。”矮个子喘息着说道,这个术法似乎耗费了他不少体力。
“一些没脑子的骨架罢了,能有什么用?”女刺客嘴上不服气,但看着一具具爬出坟墓来的灰白骨架,一面抖落身上的腐土和破烂的衣衫,一面四处乱转,心中还是暗暗惊骇。
“哼,这些可爱的东西,可不仅仅有这点能耐。”
这些来自地下的仆人们眼中幽光闪烁,不管它们生前是些什么人,有什么喜怒哀乐,有什么爱恨情仇,此刻都成为一样的灰白之骨,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搜索这块潮湿、阴郁的坟地的每一个部分,至少有十具骨架成为他们的仆人,它们的动作僵硬,惊起了虫子和飞鸟。
“奇怪,怎么可能?”
男人的脸上冒出了汗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他的骷髅一无所获,他们的目标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目标的脚步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脚印,而他顺手折断的草茎还流淌着新鲜的汁液,一切却在那块大石旁边戛然而止,就像一条河流被突然截断了似的,前一秒还在滚滚东流,下一秒钟却完全消失,只留下晒得发白的河床石和一个水浪汹涌的横断面,哦,不,更确切的形容应该是,一场唱到高潮部分的歌剧突然没了声音,只留下愕然的观众面对那苍白的布景——
女刺客紧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
“有人在盯着我们!”
“是他!”
“不,这种感觉,有很多的眼睛!很多!”冷汗从女人的额头和背后涌出,自从她成为夜鸦之后,还没有一次有过这样的恐惧,就像面对不可知的残酷魔灵。
“有埋伏?”男人翻身而起,试图指挥他的骷髅小队,这也许是个意外,但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组织上给的任务哪一次是容易完成的?况且就算这个目标埋伏了些帮手,他也并不在意,人们面对这些来自过去的、不知疲倦和痛苦的死者都有一份天然的恐惧,不止一次地,这个能力让他反败为胜,以弱胜强。“我的亡者军团可不会害怕,让他来吧!”
但他自信满满的话语被永远地掐断了,下一秒钟,他捂着脖子倒了下去,一个血红的裂口从左侧耳根穿过脖子直裂到右边,随着他临死的痉挛,鲜血一阵阵喷出来,空气里充满血腥的味道。直到这时候,一团黑影才在他的背后阴影里成型,女刺客惊骇地看着那像面团一样不住变形的黑暗慢慢形成一个人形,用手覆在死者的眼睛上,他的衣服上没有半点血迹,耳朵尖长、微微发绿的皮肤在深沉暮色中显得更为深暗,是那个被追踪者。
“不要高估自己的力量。亡者军团,呵,夜鸦怎会喜欢?”
她听见她的目标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口气宣布,就像一个医生查看那些早就凉透了的尸体一样,她的左手握住一根雷龙之棘,右手则扣住三把飞刀,他就在前方不到三肘的距离,而通常,这个距离上要杀死一个人比一眨眼还要快。
“如果我是你,会趁着刚才的机会溜走,毒药发作的速度没那么快。”这个树精灵说道,他没有抬头,将死者的眼睛合上之后,用一片树叶放进他嘴里。
这是德鲁伊之道,女人惊讶地想,她很想跳起来飞奔,却发现自己手脚瘫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这瘦削的精灵继续他的亡者祈祷,甚至在波斯恩纳德,也很少有人这么做,树精灵、野精灵、海精灵,和人类的仇恨不共戴天。城市精灵屈从于人类,不代表所有的精灵都这样,像眼前这种情形——替人类死者进行德鲁伊教的超度,更是从来未见。
“你是德鲁伊?”她忍不住问道。
“不。”
“那么,你是个受洗的树精灵了。”
“没错,我来自波莱迪恩角,我曾经逆流而上。”树精灵停顿了一下,将另一片叶子放在死者的头顶。这将会让他睁开第三眼,在黑暗之流中看清方向。
“雾泽精灵?你不是迷雾行者,可你怎么会……”
“迷雾行者?你信奉夜鸦之道,就你所知,夜鸦中岂有这种名号?”
“夜鸦,你知道夜鸦?”女人几乎大叫起来,她竭力挣扎,想恢复一丝力气,头上的兜帽滑落下来,从外貌上看,她也是一个精灵,耳朵尖长,脸颊上有一个抽象的熊形标记。“这不可能!夜神之名岂是外人所能得知?每一个……每一个……”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但这实在太过于惊骇,以至于无法宣之于口。
“是的,”树精灵用一种叹息和怜悯的语气说道,他转过头来,熔金的眼睛就像炽热的火核,无人操纵的骷髅顺从地走到他的身边,犹如他是永恒的帝王,他将一颗头颅捏在手中,轻轻抛掷。
“夜帝、夜弦、夜翼……独奏之厅、疲倦堡、狂喜回廊……这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方法,你们又懂得多少?可悲的孩子们?”
“你……你究竟是谁?”
他站起来,像对这个女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不是夜神的本意。你们,未经过它的考验,怎能执行刀锋的意志?”
像对他的话做出一个注解一样,一声凄凉的拖长的尖叫划过天空,是夜鸦,而暮色终于沉没,蓝黑的夜景降临在这片乱坟岗上,一块块墓碑像庄严的空虚的座位,无形的聆听者纷纷入席,等待着倾听属于夜晚的悲悯之曲。
女人终于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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