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1986 年的春节,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超过了之前与之后的所有年份。原因很简单,那一年我家的年夜饭无比丰盛,让我暗暗吃惊,从此难以忘记。
那是在贫穷的苏北农村。虽然贫穷,但我不记得有过挨饿的经历,算我幸运,出生时与匮乏的时代擦肩而过。不过,也就是不挨饿的水平,肉食还是非常稀缺,十天半个月有一顿肉食都很难得。 我还记得,在 7 岁时第一次吃香蕉,那香甜和丝滑征服了我,差一点哽咽落泪了。
过年吃几顿大鱼大肉,就成了农村孩子的梦想,这比未来当科学家或者做社会主义接班人要现实得多,毕竟每 365 天就有这么一次。
所以,1985 年除夕的下午,大约3点左右,当我看到饭桌上铺满的菜中有拇指粗的对虾、一尺多长的海鱼、肥腻的扣肉、晶莹的八宝饭,暗暗吃惊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以往的年夜饭中,一般是肉丸子、红烧鲤鱼唱主角,这是苏北农家饭的硬菜。 我奶奶还会做一道比较特殊的菜,用蛋液煎出的饺子皮包饺子,家里居然称之为荷包蛋。后来多年后在淮扬府餐厅里再次碰到此菜,我才恍然大悟,这是淮扬菜的经典菜品。贫穷的苏北,居然也沾了点淮扬的文化。
1986 年的年夜饭之所以如此丰盛,是因为我父亲在那年挣了点钱,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就在那几年,他开始做一点生意。
当时我 8 岁,我在心里对我能记得的年夜饭水准做了一个统计,又在心里画出一条曲线,那曲线的上升斜率极为陡峭。我轻率的做了一个乐观的推断:生活是越来越好的,一年更比一年好。
然而第二年、第三年乃至以后的多年,我家年夜饭的水准从未再有突破,一直保留在那个水准,有的年份甚至略有下降。这倒不是说日子越过越穷,而是因为匮乏真的过去了,平常的日子里鱼肉也不再稀缺,大家都不很在意年夜饭了。
过年的仪式
虽然苏北是个穷地方,农民狡猾悭吝,但因为靠近山东,也就极为看重仪式。年三十上午要打扫房子,扫扫蛛网,黄土垫垫院子。中午贴春联。春联贴在两扇门板上,门楣上贴横批。贴横批之前,门楣上还要贴一排剪纸做的小帘子,苏北叫过门签子(不知道是什么字,取其音),横批就压在过门签子上。“过门签子” 就是下面这种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讲究。
中午要去上坟,女人不参与,男人们拎着竹篮子,里面盛几个菜,浩浩荡荡去村外坟地。上坟倒是件有点乐趣的事,和郊游一样。农村的道路上烂泥冻成硬土,路边有枯黄的野草,蓬蓬松松,手贱的孩子就放野火,烧得沟沟坎坎到处是乌黑的残灰。那坟地上,更是烟火缭绕,成了一片焦土。
下午是年夜饭。 晚上农民们就看春晚,或者凑一起打扑克,苏北人不打麻将。
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如果有的话就穿上,我倒是年年都能有一件新棉袄,大约在几十块钱一件的那种。 孩子们结伴去邻家磕头,左邻右舍叫开门,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倒,然后从大人手里接一点糖果和压岁钱。五块十块的压岁钱都算很慷慨的。
大年初一的早上,方才吃饺子,这一点与东北极为不同。东北好像从年三十晚上就跟饺子干上了,纠缠不休到出正月。
对于孩子而言,这都是热闹的事,本来应当是快乐的。但潜在的麻烦是,苏北男人普遍迷信,通常在过节期间非常重视谶纬,要说吉利话,要做吉利的事,一旦家人的某些言语和行为带有不吉利的兆头,苏北男人便勃然大怒。而小孩哪有什么语言技巧,屡犯口舌错误那是难免的,苏北男人就频繁的勃然大怒。妈的,在春节期间,大过年的,苏北的男人女人,但凡岁数够成人了,都以发脾气为消遣,发脾气的目标除了自己的配偶外,就是自己家的小孩。
于是,苏北小孩在过春节的时候,情绪就在两极游走,一种是兴奋若狂的快乐,另一种是小心翼翼的警惕。 快乐的时候,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说一句话触了霉头,被当头棒喝。 就这样小孩子一直熬到长大成人,终于可以不必小心翼翼,终于获得了自由自在,然后发现自己有资格发脾气了,便将挑剔的目光射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这也给苏北孩子一种附加的好处,长大后非常懂得分寸,在什么场合也不会兴奋过头,更不会说出胡说八道的话来。现在偶尔我会在某些场合遇到苏北男人,几句话都能判断出来:满嘴吉利话,恭维人恰到好处,说话分寸感很好,仿佛冬眠的蛇,偶尔探出头看一下便缩回去。我心里知道,这些苏北男人对自己的家人,那就凶横霸道得很了,这也是一种分寸,苏北的分寸。
春晚
我实在记不得那是 87 年还是 86 年了,总之是个除夕的夜晚,我记忆深刻的情节是我与堂兄在春晚插播广告期间去撒尿。我俩站在院子外的稻草堆旁,天上是清冷闪烁的星星,仿佛也冻得瑟瑟发抖。我俩一边尿,一边对本次春晚的艺术水准发表评论,交换意见。对于那次春晚,我俩赞叹有加,极为欣赏,溢美之词喷薄而出。
完事了,我费劲的系上大棉裤的腰带,那时候小孩子棉裤的腰带用的绳子,不是爱马仕的皮腰带。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尿完尿,人为什么都要哆嗦一下?” 堂兄思索了片刻,也没找到答案,我俩就回去继续欣赏春晚节目了。
之后的年份里,每逢年三十晚上,我还会与家人一道看春晚。平时的晚上要自习,不能不看电视,没机会一家人坐一起。但每年看这一次电视,我就觉得尴尬,一家人坐在一起就有点尴尬,春晚的节目也有点尴尬,十尬苏北人独占八尬。
大约在 98 年前后,那份尴尬被我破解了,我从此不再看春晚了。春晚对我实在毫无吸引力了,任何一个节目,不论它是歌舞还是相声小品,一概都让我不忍直视。 倒不是春晚艺术水准下降,也不是我的艺术水准上升,我的艺术欣赏能力一直平稳,保持在 86 年 87 年的水平从未变化,对任何跟艺术沾边的玩意儿,我都没有资格评价。我之叛逃春晚实因生计艰难,心里总是焦虑重重,不是用手随便胳肢一下就能笑得花枝乱颤。看那些演员累死累活的玩命扮喜庆,我又笑不出来,实在是彼此辜负,不如一别两便,各生欢喜......
多添一句,我看美剧还能笑出来。我的笑点不同罢了,绝对怨不得春晚,我只是不适合春晚,我跟春晚要去逗乐的那群人,不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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