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厚度

1、

《少年时代》是一部自然生长出来的电影。电影拍摄了12年，对应着男主角梅森的6到18岁。在这12年内，他不需要为电影刻意的准备什么，不需要在开始发胖时减肥，不需要在开始长青春痘之后抑制体内的生长激素。他甚至不需要把自己时刻当成一部“将要拍摄十二年的电影”的演员而时刻紧绷着神经，他只需要像一个普通的美国少年一样按部就班地成长。

在这部电影中，自然规律是剧本，时间是导演，摄影机只是在每年暑假对准这个叫梅森的男孩以及一直在他身边陪伴从未换过演员的家人、朋友等，如此反复十二年。

这样的拍摄手法可以让你清晰地观察到时间的痕迹。从电影的开始到结束，我看到梅森的妈妈日益肥胖的身体，看到梅森的爸爸逐渐蓄起的胡须以及慢慢爬上额头的皱纹，看到梅森原本婴儿肥的脸颊出现了棱角，细腻的皮肤长出了青春痘。

当你知道这一切生理上的变化都不是来自化妆、疯狂的增肥减肥等等人为因素，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自于漫长的12年时间时，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想起自己的长大，想起亲人的衰老。

因此这不是一部拍摄出来的电影，而是如青藤一般蔓延出来的、如流水一般流淌出来的电影。

2、

而这又何尝不是一部被人为“精心策划”出来的电影，电影中表现出生活的细水长流，不过是剪辑的阴谋。只不过在这里，剪辑是一种“减法”，也是一种留白。所有戏剧冲突与情绪的爆发几乎全部消失，过滤掉生活的沉重一面后，这部165分钟的电影却有了一种轻薄的质感，一如电影开场时天空的云，以及望着那片天空的少年蓝色的眼睛。

于是我们在观影中出现了很强的不连续感，明明上一个镜头梅森还留着短发出现在又一任继父的家庭聚会中，下一个镜头就是留起长发的梅森在车里和女朋友接吻；明明上一个镜头梅森还是一个留着长刘海遮住半边脸颊的腼腆男孩，下一个镜头他就已经是一个拥有一头短发和一只耳钉的不羁少年。镜头的无缝衔接勾勒着少年无声的成长。

我们也看到许多情绪在演员的眼眶里打转，在喉咙间哽咽，但最终都没有爆发，或是在爆发前就已经从镜头中抹去。

最让我动容的是梅森的亲生父亲在周末接年少的梅森去自己的房子过周末时的桥段，那时他跟着吉他唱道“如今妈妈有了新丈夫/他似乎还可以/我在想他是否为他们读故事/并亲他们说晚安/老师说我儿子画了一张全家福/全带着忧郁/她说她看到他对着窗户耳语/爸爸会回家吗/我知道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但万一他母亲接电话呢？”

这一段除了歌声没有任何对白，只有父亲紧锁的眉头和儿子若有所思的眼神。没有哭，没有抱怨，成人的无奈，孩子的茫然，却在一段沉默中被清晰地看穿，又在下一个镜头到来之时戛然而止。

3、

仔细看《少年时代》，会发现很多糟糕的情绪、很多不幸的遭遇都是这样不了了之的。

比如在梅森的亲生父亲没能兑现在梅森的16岁生日那天把自己的车送给梅森的承诺时，那张作为生日礼物的披头士专辑真的能让一个少年平复被食言的苦恼吗？比如梅森的母亲为什么忽然遭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热衷于家暴的粗暴老头的嫌弃，而她的第三任丈夫又为什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支撑一个家庭？

电影中有太多情节有开始，却没有展示一个结果，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在演员的面部表情上酝酿，却最终也没有一个出口。

毕竟生活琐碎且无常，多年之后，当梅森站在18岁的年龄再回望时才发现，那些曾经似乎难以翻越的障碍和难以下咽的苦楚竟然已经如此遥远，那些曾经牵动着他以及身边的人喜怒哀乐的也终究水过无痕归于平淡。

《少年时代》展示出的平淡，是除了强硬地对抗与软弱地投降以外的另一种对待生活的姿态，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熟悉的那种姿态。

4、

这部电影平静到，就连难得一见的尖锐情绪亮出后，都要紧接着配上一首悠长舒缓的音乐将它稀释。

那是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18岁的梅森已经留起胡须，正在准备离开家奔赴大学，展开属于一个成人的自由生活。

他在一边收拾行李时一边用他变声后雄厚的嗓音滔滔不绝，话语里只有对新生活的期待却没有一点对过去的眷恋。

另一边则是他即将成为空巢老人的母亲突然崩溃的情绪：“我的生活就像是一个个里程碑，结婚、生子、离婚、送你们去大学，下一步就是我的葬礼！”

站在一旁的梅森却有些疑惑：“你是不是把后四十年跳的太快了些？”

那一刻，母子之间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沟壑，18岁的少年急着去拥抱广阔的世界，40多岁的母亲却已经心心念念着狭小的坟墓。

紧接着下一个镜头，就是梅森开着属于自己的破车，在那如同他的人生一样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行驶，那首吸引我去看这部电影的《hero》忽然响起，刚才略显沉重的气氛忽然烟消云散，只有少年眼前广阔的世界依稀浮现。

仿佛在诉说着一种轮回，那在梅森的母亲看来单调无聊的人生，满怀热血的少年总是要亲自去经历一番。

从这个角度看，《少年时代》好像褪去了少年电影的绚烂色彩，而有了纵深于生命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