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他
他常常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鹅绒大衣,头上顶着一垛宽边毛毡帽,上面还夹杂着几许胡搅蛮缠在一起的线头。他习惯性地将双手像火车进入轨道似的滑溜溜地缩进对面敞口的袖筒里,时不时地跺跺脚,微眯着眼,探出焦急万分的大脑壳子,眼睛定定地往路的尽头撇去,脸上留下一道初生而温柔的光痕,映得他的眉眼仿佛湖面跳跃的碎影,变色般地从一个方格跳到另一个方格。
嘟嘟嘟的公交车迈着迟缓笨重的步伐驶来,他紧皱的眉头终于稍稍伸展,被北风刮上一层白里的透红,泛在他的耳根、面容和脚脖子晕染开去。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惺忪的睡眼里斜着几根红线,眦角边缘自成一体地形成一片小小的红色海洋。那台黑色外壳的约莫5寸的手机是一直被他揣在手里的,像是随身携带的氧气瓶,鱼儿一旦离开水面是活不下去的。而他就是那岸上的救生员,每条窒息的鱼儿都摇身一变成了树下贪睡打盹的小孩,一时忘记了醒来。他总是笑眯眯地,偶尔自言自语地呵斥着,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慈祥老翁。鱼儿翻了个滚,来了精神,以曼妙的身姿扑通地滑进那浅浅而呈淡绿色的小池塘。他一如既往地看着,看着。
他的桌面永远是整整齐齐的,却常常困于工作的忙乱。堆积成山的文件、档案和资料,血红狭小的印泥盒,方方正正的冰冷印章,电话、笔筒、笔记本、电脑、水杯、纸张都不自觉地黯淡下去,仿佛是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古旧老东西,沾上了历史的灰尘。他们被安置得妥妥当当的,倒像是一个标致的八阵图,方显阵仗之大。他躬着腰,宽口杯上蒸腾出一圈一圈的烟雾,像是个老虾米,又像一棵即将被收割的饱满稻穗,无形的扁担挑走了原属于他的自由时间、下班时间和看手机的时间。我不得不习惯他极其有来由的沉默,而又常常选择忘记,抑或刻意地遗漏,而爆发出一连串的哀鸣、嚎叫,痛心于他的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我就像那嗷嗷待哺的婴儿,无法脱身于母亲时刻的陪伴。他总是投来歉意的目光,眼底藏含着某种无以言喻的深情。他的话总是很少的,或原地蹦着,或兜来兜去地蹦着,又或在附近安静地蹦着。但他也会偶尔瀑布一般地倾泻,一股脑地,不带犹豫的,而这更多发生在我脸色煞白、语气凝重的时候,他仿佛知道事态的不妙,敏锐地捕捉到了苗头,而我以饱满的、气势恢宏的沉默赢来了他少有的连珠一般的“长舌”。他的背压得更低了,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乞求对方的原谅,我于心不忍,小性子、小偏执、小愤怒不断压缩、后退,最后凝成一个空心的原点,轻轻一吹,便也不知道飘向何处了。
他常常被我折磨得莫得生气,像是一株遭疾风凌虐而连根拔起的植物,耷拉着身子。他试图向我解释和介绍他各种名目的“来由”,如数家珍一般地一一列举,我灵敏的耳朵机智地失灵了,像是密不透风的窗户且缓缓关上。冗长的气体,悠悠地漂浮在空气中,像是乐队的小号从高亢到低鸣,我捏着鼻子,露出一脸的鄙夷,还带着恶作剧般的得意。听到我的回应和曲解,他先是略略惊颤,而后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却让他差点崩溃,甚至疑惑我脑袋里是否真的是一坨浆糊,勉强地支撑着脑壳的外形。我嗤嗤地笑着,在他的眼里,我甘心是一坨浆糊,还常常抹在他的脸上,寄希望于他有朝一日可以一起平分秋色。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头滑过一丝惆怅,预计着一番交谈后我可能充斥脑海的胡思乱想,同时也扰得他心神不宁,繁重的工作之余外加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便徒增许多烦恼。我已习惯地斜着眼睛度量外面的世界,他却企图像掰指头似的要将我复归原位,不过他并不强求,像是一汪宽广辽阔的海洋,我恣意地舒展着、裸露着,既不会顾及发丝的凌乱与发黄,也不会遐想未知的险境和忧愁。就这样,我大无畏地凛然、暴烈、狂热、痛苦地赤着脚奔过荒芜的大地,剧烈的晃荡使他呕吐,却也愈加坚定。他永远张开他温暖有力的臂弯,细心地调节至恰到好处的舒适,我感受到他的热量正一股一股地,慢慢地递过来,悄然无息地包裹着那颗始终脆弱敏感的心,它冰冷坚硬的外壳开始消融,渐渐露出最本真的血红色,淡淡地却又如此真实。它的每一下骄傲的跳动,都应和着新生婴儿一般无来由的撕裂般的痛哭。我朝着缓缓驶来的帆船惊喜地挥了挥手,却又很快陷入黯淡,时刻担心着那条小船蓦然的转向和离去,那是记忆中多么熟悉的一幕又一幕,以至于失去了原本翘首期盼的热忱。
我们认识了一个多月,却又好像过了好几年的光景。你时常困惑于这样的一个问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身份。我陷入了停顿和沉思当中,甚至不禁脸上微微发烫,仿佛我犯下了一个滔天罪行。身份的界定常常决定着交往的深度与尺度,也规定着我们向对方敞开的姿态。我哑口无言。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合适而准确的答案,这也使我更加坚信语言的匮乏,它永远无法表征我所有的心绪,包括我所书写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片面、零碎和破裂。我最后还是折衷地给了你一个答案,你是那个我融合了所有男性身份想象的集合体——你是耳提面命的父亲、你是循循善诱的兄长、你是体贴入微的男朋友……而我希望把你推举至高高厚厚的位置,你会永远像那件鹅绒大衣那样一直罩着我,那时歇斯底里的我会像是打了镇定剂一般安静下来,却也无法预计下一次可能的爆发。当偶尔清醒过来,便心疼你无时无刻面对一个情绪失控、善变的人,无意识的呓语总是留给你独自承受,而你甘之如饴。同样,我享受着来自你假装的嗔怒、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无关痛痒的调侃,你小心掌握着我们言谈的火候,择菜一样谨慎地把玩笑和认真区别开来,避免触及我容易跳脚的雷区。我想我是幸运又幸福的,这份独特的恩宠也助长了我任意妄为的气焰,像是野火燎原一般,肆虐着你我追逐的路途。
他今晚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加班了。他挠了挠头,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看到桌面散余的一根烟,他下意识地伸手拿过来,临到嘴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便又缓缓地放下了。他发现手机屏幕上开始频繁地,接二连三地,跃起熟悉的光标,他的嘴角微微咧开,似乎在笑着,又叹了口气。他知道,遥远的南方,永远有一个探头等待的光影,瞪着一对焦灼惶恐的眼睛——一个脑袋满是浆糊的长不大的小女孩在发出呼救、亟待救赎。我盯着手机,暗暗策划着实施消息轰炸的恐怖袭击,以获得那份小小的宝贵的关注与回复。
2019年11月14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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