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微不足道（外一则）

真相微不足道（外一则）

真相微不足道。

真相是发生，一切发生都合情合理，因为合情合理，所以不足道也。人们热衷争论和忙着记录的，都是些不合情理之处，藉着这不合情理之处，人们来到真相的对面，仿佛照镜子一样。被蒙蔽真相的人，在谢幕时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自我安慰，自欺欺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活成一部历史，他自会明白，原来群众没有眼睛，甚至没有记忆。

这不是愤懑语，这是悲凉语。

——拿这段话来做开场白，我还是有点底气不足。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这个女人，人们大多已经忘记了吧。

索菲亚，托尔斯泰夫人，会有人记得她吗？

托尔斯泰的婚姻不能说幸福，尤其是大文豪的死，让这个女人背上了“恶神”和“剥削者”的罪名。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女人？缘由之一：近来“克里米亚”这个词常常听人提起。由“克里米亚”，就想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来了。说句老实话，这本大部头，我至今都没完整通读过，家里有，但一直束之高阁，放在书柜的最顶端，要想拿下来读，还得搬架梯子来。我平时看的，大都是枕边书，随时可拿可取。不读，不意味它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因伟大而疏远，简直是人类的通病。所以我彻底地原谅了自己。

后来得知这篇作品，托尔斯泰七易其稿，我不由另眼相看，不是对托尔斯泰，是对他的妻子——索菲亚。这索菲亚既是文豪的夫人，又是文豪的文字秘书，义务，没一分工资的。仅这本《战争与和平》，她就工工整整手抄了七遍，装起来整整有一马车。我也当过秘书，是公职，国家发薪水，但我至今讨厌抄写，也讨厌按别人的想法来做文章。秘书是一件苦差事，我佩服索菲亚。

她不仅是秘书，是妻子，她还是母亲。她一生生下了13个孩子，数次流产，直到43岁仍在怀孕，简直就是一生育机器。现在人人说中国计划生育的坏话，我唯独不说。因为我至今受益，不用年复一年挺着大肚子，还得围着一大群孩子转。这13个孩子，她养活了8个，她前前后后经历了5个孩子夭折的苦痛。在《我的人生》中，她这样写道：“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孩子们，直至痛苦。”这是一个真正的母亲，简直伟大。

她不仅是母亲，她还是管家。她负责组织这个举世闻名的庄园里的正常生活，指挥调度一大帮马夫、厨子、仆人等下人的日常工作，平息化解他们之间连绵不断的不满和争执。这无疑是比抄写工作和管教孩子更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

她无疑是敬业的。即使托尔斯泰去世，她仍恪尽职守。一部厚达千页的《我的人生》被她整理出来，托尔斯泰的日记、书信，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她去世之前，更以一个“史官”的热忱和使命感，把托尔斯泰留下的藏书、油画、手稿、照片、摆设物品等，都一一进行了大盘点，详细地做了厚厚一大本记录，托尔斯泰的生平风貌至今能较完整呈现，凡去过波利亚纳的人，对托尔斯泰故居的保存完好无不留下深刻印象。

而上帝把所有的荣耀归于那个男人。

托尔斯泰不是死后哀荣，他在世时，国际地位已经非常高。他一不高兴，可以直接写信给沙皇，劈头就呵斥：“你忏悔吧！”朝廷虽然嫉恨，但到底有所顾忌，拿他没办法。

这个骄傲的男人，至死拒绝见自己的妻子最后一面。

他不无刻薄地说：“我们犹如两个囚徒，被锁在一起彼处憎恨。”而她，到底是女人，说出来温婉得多：“我们分居地生活在一起。”托尔斯泰爱了一辈子的上帝，他的上帝是俄国农民的上帝，是公共的上帝。能写出史诗般著作的人，肯定是一个伟大的人。这个伟大的人，把所有的良心和善良留给了自己和作品。而让自己的妻子，索菲亚，沦为觐见上帝的牺牲品。

托尔斯泰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正如他在日记里写道：“一个诗人把生活中最美的东西提取出来，放到他的作品里去，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美，而人生并不美。”

毛姆是小说家里难得的老实人。他说过一句大老实话：写作的人，会把他每次经历，甚至是他丢脸的经历，都磨成他磨子里的面粉。这个过程不美，很残酷。妻子再好，他一样会将你碾碎，撒在需要的地方。

所以现实中，大多数诗人不讨人喜欢，小说家不讨人喜欢。再泛之，艺术家也好，哲学家也好，都不讨人喜欢。

他们只好与神打交道。

我是不是跑题了呢？本来是说真相的。在我眼里，这也是真相，而一切的真相都微不足道。 

真相微不足道（外一则）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伤，不要心急……

去你的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我，我恶狠狠地想：我要用笔，用文字，狠狠地报复一下生活，我要把白的说成黑的，红的说成绿的，方的说成圆的……

当然，这是一刹那的恶念，闪一闪，就不见了。

但是，我这一厢良心发现，刚把作恶的念想压下去，那一厢，突然灵光一现：写字的人，不知有多少怀着这样的鬼胎？嗬——冷汗下来了，我这样的书呆子，看见一不敢说二，只要落笔写的，纸上印的，就确信不疑，岂不是中了许多人的圈套？

比如《简爱》里，那个罗切斯特，他的妻子真是疯子吗？

还有，那个《蝴蝶梦》里的吕蓓卡，当真是个歹毒的荡妇？

当然，书里言之凿凿，白底黑字地写着呢。但是不要忘了，这两部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作者完全站在女主角的的立场。这两个女主角，一个是家庭教师，一个是贵妇人的侍女，地位低贱，孤苦伶仃，只能依靠男主角的青睐博上位，等同“小三”。你看当今世面，在所有厌倦了妻子的丈夫眼里，在所有欲上位的“小三”心中，所有的正室不都是那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歹毒心肠的女人？

写《简爱》的夏绿蒂，大家是非常熟悉的。据说她当家庭教师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没有结果，才心灰意冷写下这本小说。

写《蝴蝶梦》的达芙妮·杜穆里埃，一生也是非常孤独和寂寞。她是个同性恋者，但当时社会道德不允许，她只好一面与异性结婚，一面用书信和同性谈恋爱，沦为双性恋者，心理扭曲那是肯定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两本小说，真叫一个“答疑解惑”。

夏绿蒂在书里，细心布局，巧妙安排，把爱情路上所有的地雷炸弹一一扫除干净，她让罗切斯特的世界，最终只剩下简·爱一个人，她让他瞎眼、腿残、房子烧掉，财产没有，完完全全依附于她；她让简·爱，继承一大笔遗产，成为有钱人，健健康康、漂漂亮亮回到罗切斯特的身边——这个逆袭，叫人痛快，尤其是作者痛快！

我猜夏绿蒂放下笔的那一霎，吐了一口长长的恶气：假如生活欺骗了我……有什么关系，我会写字，我可以通过文字来成全我自己。

而达芙妮·杜穆里埃，你以为她的《蝴蝶梦》是一个爱情故事，是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故事？错，她自始至终讲一个女人的力量，掌控命运的力量。她一出场，就死了，躺在海水里，黑暗的深处，但她无处不在，厌恶她的丈夫是她的棋子、迷恋她的情人是她的棋子、忠心她的仆人是她的棋子，当曼陀丽庄园火光冲天，这个黑暗女人，在地狱里放声高歌。你说她邪恶？好比那见不得光的同性爱欲，好，那我借这支笔，让你见识邪恶的力量——我猜，达芙妮落笔时，也是“哼哼”冷笑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紧，没关系，你用文字来欺负生活吧，就按你自己的心意，把扁的搓成圆的，把拧巴的搓成一个顺溜。

何乐不为？娱人娱己。

真相微不足道（外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