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归尘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篇劝降书里头的话吧。他坐在民国三十八年江南三月的一间小窗里。这还不到暮春，才初春嘛。他胡乱地想着，不时缓缓地吸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他又想到了《复活》里的那段引子，“自欺欺人，折磨自己，相互倾轧”的成年人，不论怎样“毁坏他们聚居的那片土地”，都毁坏不了“春天也依旧是春天”的事实。“神圣而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从没凝思过这种他自认为酸腐的问题。烟蒂烫了手，他猛地把它掷到地上，皮鞋重重地碾过。心，仿若被只手揪住。怒火中烧。他还是他，依旧狠厉。他又不是他了，他无法再将统治他人的种种手段，付诸实践。他又噙了支烟，擦亮火柴，烟雾又袅袅升起。为什么眼眶湿润了呢？先总理临终号召“同志仍需努力”，蒋总统痛言“身先引退”，经国局长在溪口的“沉痛之心情”，他脑中悲戚地闪过了这些。他把烟夹在指间，闭了眼，头沉沉地靠上椅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想了。只是脑子里，登时蹦出来的，只有她。

她在北平。过去，现在，还有将来。她下月初才二十吧，比他小了将近一轮。可就是她，也只有她，在北平陪着他。只小半年，可他忘不了她。烟蒂又一次烫了手，他缓缓睁眼，又缓缓将烟灰抖落。再点燃一支吧……

民国三十七年夏，他从南京政府抵达北平，不日后就见到了她。他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有缘人的不期而遇，直到他冬天亲自审了个代号“鹞鹰”的地下党。他一个人，亲自审讯。“鹞鹰”伤痕累累，他仪容整洁。当他再次仪容整洁地出现在手下面前时，审讯室里那个半人半鬼的赤党已没了生气。他气急败坏地怒斥了几个刑讯人员，一人又坐在了窗边的角落里。只浅浅的月光，照得他苍白的面孔，明明灭灭。皱着眉狠狠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如绸缎般的黑暗的夜幕里，烟雾袅袅。

袅袅归尘

他不去找她，那间他曾经觉得温馨无比的屋子，现在只空荡荡的吧。他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软弱，身为特工不该有的软弱。他清楚当下的时局，清楚傅作义一干人的动作，他此时对自己的命运也渐渐清楚起来了。可唯独，算不准她。他有孤独，暗夜和内心的饥渴，无常，危险和失败也属于他，可他不打算留住她。他怕的，是竹篮打水。

年根将至，他该走了。他终于还是把她寻了出来。

“以你我的关系，我可以带你走。”狭小的车厢内，他口中的烟雾夹在着寒季特有的白雾，车内顿时明灭了起来。他也不去看她。

“以你个人的身份，你也可以安稳地留下。”他摇下车窗，抖落了烟蒂。

“我与你无关系，我也没有什么身份。”

他取烟的手微一愣，轻笑了下，又燃了烟。他们并排坐着，谁都不去看谁。他心下了然又迷茫。

寒风刺骨的夜，他独立于偌大的机场上，看着衣冠楚楚却有如丧家之犬般缩头缩脑的国民党官员、眷属们悉数上了飞机，他还是气定神闲地吸着一支又一支烟。是啊，他没什么可怕的。妻儿皆已安顿在台湾，党国也不可能抛弃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什么气定神闲，他在隐忍，在假装，在怕。他怕她不来，他也怕她来。最后，在随机人员的催促下，他带着空了的心上了飞机。灯光灭了，谁也看不见谁，角落里的他无声地落了泪。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的信仰，他的追求，他强迫自己接受落泪的原因：三民主义随风而逝，国民政府大厦将倾。可他最终还是没能骗过自己。泪更汹涌了，他知道，自己的脑中，是她。

台北的雨可真多啊，比他家乡的梅雨季更令人心烦。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他不是什么正经文人，但脑子里胡乱得就有了这些。好久了，离开大陆好久了，久到他已戒了烟。他打开窗牖，雨珠却不打进窗子。他看看雨，又抬头，还是望见了悠悠的蓝天。他还是，想起了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她追着他的车，递还给司机一支他掉落的烟。他还想起了，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寒风中的那个机场，他抖动着双手，在夜幕里，在飞机旁，撒落一支烟。

他的妻进了屋，满屋飘荡的都是烟草的气息……

袅袅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