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的丹青世界

毛毛的丹青世界

是莫斯科八月的天，蓝得夺目，四下里无声。风里的树在人前轻轻晃，我和毛毛坐在说不清年代离中国七千公里的古堡前，眯眼看太阳煌煌照在天地之间，葳蕤茂盛的野花覆盖了整座城。错落的红房子融化在日光里，只看见金色玻璃窗间晃动的光影，颤颤悠悠，像高脚杯里的冰块。待我回头再看，毛毛已转身立在画架前，一头钻进她自己一笔一画的自由天地。她一袭青衣，衣袂在风里翩翩蝶动，看上去飘逸有致。

这些年走过了地图上一些路，行云流水间，跟风景约会的时间长了，万物映在眼底。但这是头一次，感受一颗虔诚的心在异国土地上无他念地创作。苍茫岁月间，一颗树在想什么，终于有人过问。

毛毛是我所有朋友里，离智能手机最远的一位。天高云阔的大部分时间，她只身待在画室，韬光养晦，一待数年。在这个时代毛毛的自律显得尤为不同寻常，很多人在手机面前放任自己的惰性，所以我敬重一切紧握时间的人。

想起有一年夏天，她从云南写生回来，送给我一套绣艺精美的手工成品。是她在普洱的市集用心挑选，郑重带回。惊异于一针一线间绣女精湛的技艺，也叹服她挑东西的独到眼光。此后数年，她的大小假期全在山间写生度过。时间像一条柔软的丝带，从万仞天谷，从山河大地，见证她的孑然果决和持之以恒。

在日出的那一头，越过海洋越过山屿越过云层，再有一回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她看的是公主雅集的展，遍览唐宋五代的真迹，偶逢十年才展出一次的李唐和赵幹长卷。因为文物不允许拍照，她在博物院驻足了整整两天。馆内的安保惊叹看馆几十年，从未遇到过一个像她这样虔诚痴迷的访客。两天之内，她闭馆不出，把喜欢的几幅画——全部背下。深入浅出间，她心里怀着草长莺飞的轻快。

周末的一天睁眼收到她寄来的画册，痴看了一早。我不懂中国画，但是在她古刹云岚的山水里，线条好像真的支配你。人变成了线条， 像匍匐的小兔，随便有一些什么影响，骤然飞跑，腾挪如闪电。她告诉我这些年下来断断续续画了几千幅这样的画，惊诧间只觉得：吾其开悟，何其迟也。

多年来，毛毛潜心观察山河大地的自在神态，把广袤无垠的真实空间当作自身的本我皈依。大时代里的艺术作品，往往以普遍流行的时代话语，笼罩创作者自身的主体话语。毛毛的可贵在于，她的主体话语始终强有力凸显。其中最精巧之处，是她集中表现城市间的自然和山水，坚守亦刚亦柔的本我,也拥有了悄然渗透的坚韧。

她的画里有快乐，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更有禅念，怀想的一面。她充满古意地用作品反复怀念一座座攀登过的山峦，执着呈现眺望过的一片片大海。在这一点上她像一个最单纯，最执着的孩子。这是一种滔滔不绝的激情，更是对梦想绵延不绝的憧憬。

我和毛毛最近一次见面，在蛇口的胡桃里。善解人意的她选了离我住处更近的餐厅，她自己只身辗转半座城，赴我们久违的约。夕阳颜色一点一点消散，粉红色的云霞喷涌上天。我们絮絮述说，谈美，谈文章，谈人生的种种温情，好笑的事，想不开的心情。商量什么事情值得行动，什么理想不值得期待，时而微言大义，也时而言不及义。所以我和她的谈话,到最后总有点恋恋不舍。

这是牵挂你的人慷慨赠与你的时光和情感。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霞彩把海上世界罩上一层淡粉的薄纱，温柔美丽令人瞠目。我想起她在餐毕后,仰头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看天上厚重的,挪不动的云。

毛毛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露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座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月亮，黄黄地升起来了。晚烟里，深圳的边疆微微起伏，虽看不清山也像是层峦叠嶂。

感谢她告诉我，苍茫岁月里，用有限的生命，对抗无垠的时间。她的灵气和天分终于在这一天长了翅膀，扑簌簌飞向她明媚的未来里去。

毛毛的丹青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