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日的晚上,天还很冷。我一个人坐在门墩上。天渐渐地黑下来,我看到斜对门的宁宁姐蹲在门前的小水沟边,端着簸箕择苜蓿。许是天越来越暗的缘故,还是她择完了的缘故,后来她站起来,端着簸箕回去了。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上了。只有我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天黑了,天很冷,照例都要关门的。而我家的门本是关着的,我一个人出来,不知当时怎么想的,也许想着街上还有小孩在疯跑吧,反正我一个人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天刚擦黑。一出门我就看到宁宁姐在斜对门择菜。
她择菜的时候心无旁骛,她以为就她一个人,她也许是感到了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在夜色深沉起来的时候返身回去了。她既然回去了,她家的头门就在她的身后自然地关上了。而她不知道,在隔着夜色的斜对门的门墩上,我一个人静悄悄地坐着,像一个幽灵。
她当时有可能是看到我了,因为我看得到她。那天是新月,月亮还没出现,而天还黑着。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是最亮的!能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何况那么个大姐姐?她端起苜蓿回去的时候也许是欣喜的!这些苜蓿还是在生产队的地里偷来的。刚返青的苜蓿剁进和着的揉面里,做成菜馍。可香呢!她可能在择菜的时候想起这些,所以是欢喜的,手,只是机械地动作。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
而我的小时候,与别家的小孩子完全不同的。那时的我不知什么原因老淌鼻血,老犯晕。整天地睡在炕上。“求了这一剂药兴许能好!”——迷迷糊糊中听得妈妈这样和人说话。后来她把我扶起来,点起蜡烛,几根手指轻巧地夹着黄裱纸一端,在蜡烛上绕几下,口里念念有词。我张开嘴,她朝我的口里灌下,——但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吃。属于我的时光是静静的,淡淡的。我很想像别的孩子那样疯跑!但我站都站不起来,我就像是风中的烛,歪歪地扶不起,像面条一样。后来好了些,我也开始混在孩子里,摔“面包”。二哥怕我给他输完,他总藏在很隐密的地方。那天,我一个人跑到父母房间连着的套间里。那套间挂了布帘子。屋檐下的墙壁上方是一个小小的开口,散进来淡淡的光。进去后,右侧是个大缸。我那时很小,那水缸很高很大,我绕过半边。低着头寻找。但我还未找到就看到一双脚,——老太太的脚。靠东墙立着。我慢慢地抬头,看到是黑的裤腿,黑的上衣襟。而最上面的是一张略大的脸。眼睛是漠蓝色的,至今我还记得。脸皮松驰,垂下来,很老相。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像我这个夜晚不知怎么想的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出来坐在门墩上一样。刚跑出家门,那时学校里的放学队伍刚好经过我家门前,我喊“屋里有贼!”那一帮家伙蜂涌进去,但是空空如也!事后,奶奶和妈妈说,兴许是哪位老祖宗回来看她的小孙孙,。.
而这天的晚上,我本是照例昏昏沉沉地睡着的,突然我就坐起来。溜下炕。一反常态地利落地趿上我的小布鞋。轻飘飘地穿过庭院,我向来走起路来是无声的,那时父母还没有睡。我走过他们近身的时候,没有人留意到我的举动。我走到有两根柱子的前厅门口。轻轻地拉开门栓,打开门。我感觉外面一定有想要的精彩。我知道的。结果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低了头择菜的姐姐,而那个姐姐最后回去了。像所有街道的住户一样地关了门。街上只有一个我,还有清冷得静得可怕的街道。我一个人在门墩上坐着,我不知为什么坐着,我或许感觉到有精彩的事情会发生。
忽然,我看到有一溜灯笼过来,但却毫无声息。平常打灯笼的时候能听得到小孩子的喧闹,但今天却很安静。那些灯笼是桔色的,在街道上轻轻晃着。我绝对不是害怕,就像看到老祖宗的反应一样。我转身推开门,就像宁宁姐那样顺手关上了门。看到我转身跑出去的时候,套间里那张有着漠蓝色的,脸皮耷拉的老祖宗有了微笑,那微笑在我的身后,我看不到。而那些蜂涌进来的学生当然也没有看到。他们进来的时候,老祖宗一定隐身了吧!
关好门的我刚跑到父母卧室门口,父亲逮住我,“晚上还跑啥?赶紧睡觉!”说着,从房门背后取下挂着的皮刷刷来,那是一根小棍上扎了好多的牛皮条。“啪啪”地在我的衣服上抡打,虽然他奇怪我突然那么精神地能够跑动。他每晚必须的功课,就是挨个在我们弟兄们的衣服上打掉尘土。脾气粗暴的父亲出手很重,倒像是打人。而那皮刷刷倒像是无数条皮鞭,每天经久地教训我们身上仅有的顽劣。
当夜无话。
天亮时候,我们被住在门边西屋奶奶的喊声惊醒:“狼来了,狼来了。我昨晚听到狼抓门的声音!”那时的奶奶还不太老,有着伶仃的小脚,但扎起的裹腿却是和小脚一样利落的。奶奶的耳朵怎么能听得见?奶奶耳朵很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奶奶毕竟是靠进头门住着。我们全家在她的惊叫声中纷纷起床。打开门,街道上的人都出来了,纷纷议论着昨夜狼来了。隔壁的八妈照例在门前的空地上坐在她的小板凳上梳头,边上是她的木梳匣匣。她也像别人那样议论着狼来了的话题。只不过她的梳子还嵌在头发里,一下一下,从容地梳着。她的头发当时还很黑,而现在头发已经花白了。昨夜的话题像是被风吹过的遥远的议题,很多年后,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它。当我提起的时候,已经是总工程师的弟弟不相信,他坚决地认为那是我的一个梦。
但我家曾经的木门还在的,那木门上依然留着狼的爪从上至下留下的抓痕,那门是槐木的,黑漆漆过的木门依然能看到青白的痕迹。要知道,那天,大家都说,我家门上的抓痕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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