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

我曾经见过白蝴蝶。真的，很多，漫天漫地的飞舞。细看下去，每一只都是透明的，只有模糊的形状。可一旦它们千只万只的重合起来，便成了雾，浓稠粘腻的，像白米汤泼洒成的一片。有个老人，站在那浓雾后面，身影模模糊糊，声音却格外清楚，她说，“雾大，当心。”那时年幼，只想着抓住那巨大而透明的蝴蝶翅膀，小小胖胖的短腿跌跌撞撞的走，差点摔倒。前方忽地吹来一阵风，蝴蝶们呼啦一下全都扇动着翅膀避到两边，只看到老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祖祖……”，我嘟着嘴，“蝴蝶都被你吓跑啦。”“山上还有，抓好我的手，等会路陡呢。”我乖乖的抓着那只手，瘦骨嶙嶙，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祖祖没有骗我，山上的确有很多白蝴蝶，它们轻盈、剔透，扇动着薄薄的大翅膀，跳舞一样，聚拢又散开。这么多的白蝴蝶到底是哪里来的呢？这山上有它们的洞穴么？是不是寒冰玉石砌成的长长的透明的甬道呢？我急切的想知道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个秘密，一个也许只有我才能发现的秘密。我感到那树丛深处真的有某个神秘生物在召唤我了，拉扯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靠近它，进入它的心脏，倾听它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是，只是一个晃神的瞬间，牵引着我的那股神秘力量便消失了，有节奏的召唤声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手足无措的呼吸和紊乱的心跳。祖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那层层的蝴蝶帷帐之后，手心里只剩凉薄的晨风。我把自己丢在了飞满白蝴蝶的山林深处。

“祖祖！”我大声呼喊，声音颤颤的从喉咙里哽出来，像被勒住喉咙的人嘴里尚存的一丝气息在挣扎着寻求解脱。“祖祖！”我像一个天生脑残的孩一丁点儿的安全。“祖祖！祖祖！”我呼喊着，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实在是敏感得紧，在迷失了自我之后，只是单纯的想要紧紧抓住最最亲近的人，像溺水的人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祖祖……”手上忽然传来那股熟悉的温暖，粗糙、干燥、瘦小，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我在这儿呢。”祖祖的责备里似乎带着笑，“让你小心着点路，别让蝴蝶翅膀迷了眼睛。”我不答，只是小手反握，紧紧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贪念着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全。

我以为，这份温暖与安全的触感会永远停留在手心。我更愿愿意相信，时间将会永远定格在那个画面——有朦朦胧胧的绿色森林做背景，有漫天飞舞的白蝴蝶，有大手拉小手永远不松手的童话。可童话终归是童话，孩童会长大，老人会变老，直到某一天被时间的筛子筛掉。

我还记得，那晚院子里的灯通宵达旦的亮着。不记得是在初春还是深秋了，只知道院子里挤满了白蝴蝶，比我以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多。它们歇在院边的梨树上，盘旋在屋顶的瓦楞上，或者直接停在院里的青石板上。而更多的，却是一直浮在空中，轻扇着翅膀，永远不知疲倦似的。这么多的白蝴蝶，熙熙攘攘的挤在一块儿，却让人诧异的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像是正在举行某种庄重的仪式，是为了她吧？屋里病床上的那个老人。所有人都知道她大限将至，儿孙们挤得满满的一屋子，不知是谁最先哭出声来，接着哭声就像是大河决堤般从那间屋子里流泻出来。我走进屋去，看到老人正挨个摸过每个人的手，动作快速而匆忙，像是马上要赶赴一个盛大的舞宴。听人说，即将离世的人触摸自己的亲人，可以将活着的人的坏运气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我没有走进她，因为我看见她了，由无数个白蝴蝶组成的她，正在向我飞来，她握住我的手，眼神一如既往的慈爱，而手上却再也没有那般温暖的触感了，那是专属白蝴蝶的，透明、清冽的味道。片刻，她松开手，飞往了院子。院里的蝴蝶们像是受到召唤似的聚在她身边，随她一起动身前往远方的山坳，渐渐消失不见。终于，院子里只剩下了凉薄的雾。雾是真实的雾，蝴蝶却再也不是我能看见的蝴蝶。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白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