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事

前几天跟母亲闲聊，扯到表姐。

母亲说表姐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才多大头发就发白了大半，看上去比去年老了许多。你俩从小一起长大，能说说心里话，有空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劝她不要那么拼。

我答应母亲，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回到家后就打电话给她，怕她忙，八点之后才拨过去。

表姐说她刚收好摊子到家，坐沙发上看电视。她前两年去温看两个孙子上学，包了十亩地，接送完孩子，就去种菜卖菜。

我俩从孩子说到生活，又从母亲的身体说到大妗子的病情。没想到不提大妗子还好，提起来就是滔滔不绝。

“我小时候经常被我娘骂反骨，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跟她作对，是家里唯一一个敢反抗她的人 。

我家兄弟姐妹六个，只有我一个上学到初中，还是我自己哭着闹着争取来的机会，其他几个人都是小学文化水平。大姐从小就帮着我娘带孩子，背完这个背那个，手都累成茧子，六岁就学会烧火，稍微大些就做饭洗衣服做家务干地里的活。我娘担心大姐上学没人给她帮忙看孩子做饭，到了上学的年龄不让大姐去报名，一直到出嫁大姐都没有进一天学校。

那时候她整天在我们面前哭穷，自己却从来不缺酒喝，手里不断烟。我最看不惯她夹着烟卷翘着二郎腿的样子，经常趁她不注意，把她的烟给藏起来，她找不到就骂人。烟是我爹找到的，他怕我挨骂，说是自己藏的。

我爹是一个大好人，一个剃头匠，姥爷就是看种他的手艺，才把我娘嫁给他的。他从小和姑母相依为命吃尽了生活的苦，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和我娘还是非常满意的。我娘再不上道，最起码给他生了六个儿女，给他一个家。对于我娘的所作所为，多数情况下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候剃头匠的报酬按户算，一家一年十斤粮食，年底一起收，结账的时候要是谁家里遇到困难，可以不给，有人少给他就装作不知道，小时候他经常跟我说吃亏是福，不要因为一点一星的事跟别人不愉快。         

我觉得他娶了我娘挺吃亏的，别人家里吸烟喝酒的都是男人，我家完全反过来。他不是没有脾气，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用句大不敬的话来说就是三脚跺不出一个屁来。不论我娘怎样“作威作福”，他永远都是一副笑呵呵很无奈的样子。我觉得我娘都是他的好脾气给惯的。

大姐从十岁开始做饭，她做饭那会二姐烧火，大姐出嫁后，变成二姐做饭三姐烧火，二姐出嫁了三姐做饭我烧火。做好饭三姐让我去喊我娘起床，我娘洗把脸，坐在院子里吸一会烟，才坐到桌子前开始吃饭。

我不甘心我想去上学，刚开始我娘不同意，你三个姐姐都没有上过学你凭啥上？女孩子上好学有啥用？我不管，不让我上我就哭就闹，家里闹不行，我一个人走着去离家二十里外的姥姥姥爷家不停的哭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终于感动姥爷。牵着我的手送我到家，用很严肃的口气告诉我娘，少喝点酒孩子上学的钱就省下来了。

姥爷刚走，我娘脱下鞋朝我抡过来，反了你了，居然跑到姥爷跟前告状。她打我就跑，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三姐一旁跟我做掩护。

不管怎么样，我最后还是如愿以偿走进心心念念的学校。放学后依然要烧火，心里还是挺兴奋。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跟三姐说学校的事，三姐总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并因此恨上我娘，认为她偏心眼，憋在心里的委屈终于在三十年后爆发。

为了方便帮助家里干活，我娘托人把大姐嫁到一路之隔的邻村，二姐嫁到距离四里路的南庄，三姐是自由恋爱，嫁到本村，不然不会那么顺利出嫁。我娘想把她的每个孩子都围绕自己周围，好随时差遣，若有异议，她就喝下一瓶白酒，脸色蜡黄让你好看。

我哥因为我娘好吃懒做名声不太好，自己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直到二十六岁才娶上媳妇。嫂子是外地人，个子挺高，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反正啥都不会干，也不听我娘的话。我娘本以为嫂子进门自己又能接着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没想到失算了。她打心底里看不上人家，家里有啥好吃的藏着掖着不给人家吃。我哥心疼嫂子，经常嬉皮笑脸的过来“抢”了东西就跑。自己不吃，全装进口袋拿回家给嫂子，我娘在后面骂，他装作没听见。说起来嫂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闺女出嫁，儿媳妇不听话，我娘一下失去掌控，心情特别不好，一不高兴喝酒，然后耍酒疯。严重的时候把自己往死里喝，脸色煞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几个女婿都被她骂过，谁也不敢反驳。说实话几个姐夫心眼都不错，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故重演，人家吓得能不来就不来。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依偎在娘身边撒娇，一次也没有。冬天的时候手脚裂的流血还要洗衣服洗红薯。姑母看了就数落我娘，我娘和姑母就好比石膏降豆腐，一物降一物。只有在姑母面前她才会讨好似的收起张牙舞爪的气势，因为我姑家就一个孩子，家里负担少，经常照顾我家。每次去姑母家，她都要烧一大锅热水，帮我们洗头烫脚，再抹上雪花膏，帮我们缝衣服，我时常想自己要是姑母家的孩子该有多幸福。

长大后我特别想离开家。

十八岁那年，我去街上学裁缝，认识一个外乡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没多久我俩开始谈起恋爱。

我娘是绝对不允许我嫁到外地的，知道我谈个外地人赶紧阻止，先是让三个姐姐做我的思想工作，劝不成，就把我堵在家里不让出门见他，怕我想不开又让我出来，却寸步不离跟在我后面。我在全面走，她在后面骂，骂我不争气，本地的男人都死绝了吗非要找个外地的？人家就是骗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的。

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实在没办法就骗她说自己怀孕了，除他不嫁。未婚先孕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真怕我肚子大了丢人，在姑母的劝说下，终于妥协，只是不同意我从家里出嫁。

我是从道班的大院里出嫁的，那天下着小雨，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只有哥哥一个人从家里偷偷跑过来送我，姑母出钱给我买了一个大衣柜和一个被厨，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她的恩情。即便没有父母的祝福，我对未来的生活仍然充满期待，心里一点也不难过。

结婚后公婆一家人对我都很好，丈夫也很温柔体贴，让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我走后，我娘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媳妇身上，没想到碰上硬茬。小儿媳妇说话比她还厉害，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见了几个姐姐她就撇嘴想哭的样子。我听了不但不心疼，还暗自庆幸。她过的怎样，我一点不关心。反正三个姐姐离她近，有啥事自然会有人去帮忙。

我的第一个孩子五岁时，姥爷走了，三年后我爹也走了。世上最宠溺她的两个男人都走了，我娘像是被人抽走所有力气一样，变得软弱又可怜，她开始关心每个孩子的生活，开始挂念远嫁的我。

不管过去种种，她毕竟是我的亲娘，是给我生命的人。就当我准备带着孩子大人一起回家看她时，哥哥却捎来不好的消息。我娘得了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看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娘，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娘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总算保住命，只是再也站不起来。兄妹几个轮流照顾，一躺就是六年。

这六年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错，白天睡足了觉，夜里不睡觉开始折磨人。今天骂这个不来看她，明天骂那个不孝顺。除了不能走路，好像又变回之前的那个娘。